翌日,安东尼与盖乌斯离开罗马,南下去往米塞努姆海角。接下来的十余日,关于和谈的消息不断传回罗马:
庞培乘船抵达米塞努姆,和谈在港口的防波堤处进行。庞培的舰队与安东尼、盖乌斯的岸上驻军遥遥相望。为了方便沟通又不必过于接近,海上专门铺设了一座简易的木浮桥,连接两座讲台。安东尼与盖乌斯占据靠近海岸的一方,而庞培占据离岸更远的那方,双方隔着一段狭小的水面,只要提高嗓音,就能听到彼此。
这次议和,没有雷必达的参与。谁都知道他实际上远离了权力的中心,三头同盟名存实亡。一开始,庞培以为自己能正式取代雷必达,成为三头同盟之一。没想到,安东尼坚决否定了这一提议,使得谈判一度陷入僵局。
我不明白,安东尼这样做,仅仅是为了给盖乌斯的议和计划增添麻烦,还是顾及到他的昔日好友雷必达?
无论如何,最终在盖乌斯的斡旋下,一番讨价还价的拉锯之后,双方签订《米塞努姆协定》,终止敌对状态,让笼罩在意大利上空的内战阴云暂时散去。
按照协定,那些投奔庞培的共和派人士中,直接参与了策划刺杀凯撒的少数人遭到流放;其余的绝大部分共和派流亡者获得赦免,可以返回罗马,并取回被没收财产的四分之一;而那些没有被元老院宣布流放、自愿选择出逃的人,返回罗马后,还可以取回全部的不动产。
另外,庞培承诺撤走在意大利的驻军,不再以船舰封锁意大利沿岸,保证地中海内的航行畅通,恢复对罗马的小麦运输。交换条件是,庞培对西西里、撒丁和科西嘉地区的各省的统治权合法化。另外,盖乌斯以交上伯罗奔尼撤半岛上各城邦欠缴的赋税为条件,许诺将伯罗奔尼撒划给庞培。
和平协议签订后,双方在舰队甲板上和岸上营帐里轮流大摆筵席,以此庆祝。和以往一样,罗马的政治联盟永远不会缺少联姻。就在宴会上,他们缔结了婚约:庞培那个深受他宠爱的独生女儿,被许配给我的儿子马库斯。
刚听闻消息时,我未免有些不悦:作为母亲,我连庞培的女儿的面都没见过,这样的婚约太过草率。但仔细一想,这两个孩子才三岁而已,离真正结婚还太早。而这次协议不可能维持那么久。这意味着婚约仅仅是一种场面上的形式,实际履行的可能性不会比从台伯河里钓上带鱼的可能性更大。
这次签署的双方协议,被快马加鞭地送到罗马,交给维斯塔贞女们保管。消息传来,罗马的平民无不欢欣鼓舞。和平恢复了,压迫着所有人的饥荒问题也解决了。在安东尼和盖乌斯返回罗马的途中,各地民众夹道欢迎,为他们举行祭祀,把他们视为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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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塞努姆协定》的签署,不仅解决了罗马的饥荒,还让一批曾经投奔庞培的共和派逃亡人士纷纷回到罗马。其中便有利维娅的丈夫尼禄,当然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
刚回到罗马,利维娅便前来拜访我。她的归来,令我十分喜悦。
和以前一样,她衣着素净而不失端庄。杏色的裙子,纱罗头巾裹着秀发。除了手腕上的一串珊瑚珠,身上再无别的饰品。安东尼家中地位较高的女奴,都比她打扮得鲜艳。但她看上去比我以前见到她时更美了。仿佛某种新的经历刻印在她身上,将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总算回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把她揽入怀中,亲吻她的脸颊,“这两年,你受苦了。”
她反握住我的手:“是啊,我吃了很多苦。你要好好款待我。”
我失笑:“你都是母亲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撒娇。”
“我喜欢你嘛。”她牵起我的手,举到唇边,嘴唇轻触我的手指。我忍不住笑。有时候,她天真可爱得像个孩子。我拥抱她,感受着她手臂上温软的肌肤,为她掠了掠鬓发。她的秀发依然有种熟悉的清香,宛如滴落在兰花上的水珠的气息。我不禁合上眼,竟有些泪意。
之后,她向我引见了她的家人。她的丈夫尼禄向我问好,我客气地回应。
尼禄是个典型的罗马年轻贵族,人不坏,心思简单,但有点不符实际的理想化。虽然他倾向于共和派、投奔过小庞培,但此时返回罗马,不得不结交安东尼这样的当权者。看得出来,他处于利维娅的巧妙影响之下,虽然可能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作为普通的丈夫,他是合格的。但他明显配不上利维娅,就像荆棘丛中的兔子配不上天鹅。
他们的儿子提比略还不到两岁。保姆把这个男孩抱过来时,正巧图丽娜来到我身边。图丽娜快满一岁了,能跌跌撞撞地走路。她一见到我,就嚷着不要女奴抱她。女奴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她就像只欢快的小鸟似的,跑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裙子,口齿不清地说:“妈妈,要妈妈。”
我握住她的小手:“乖,这是克劳迪乌斯家族的提比略,比你大。你要向他问好。”
“你好,你好。”图丽娜开心地唤着。
相比图丽娜的活泼,提比略显得十分沉默。他稍稍打量了一下图丽娜,就移开目光,似乎完全不感兴趣。
“图丽娜真是可爱极了,我也想有个这样的女儿。”利维娅微笑着化解了尴尬,侧首看向儿子,“提比略,你该说什么?”
男孩这才淡淡回应了一声“你好”。
“他平常就不喜欢说话,也不知这性格是像谁。”利维娅无奈地叹了口气。
“安静些也好。我家里这些孩子,总是闹得我头疼。”说完,我握住提比略的一只小手,在手腕内侧轻轻吻了一下。
他维持着平静,看似毫无反应,但我能分辨出一丝疑惑和不安。他在打量我、评估我。这个孩子并不愚钝,甚至可能过于敏感。
我家里的四个孩子,像一群打打闹闹的活泼的小狗。而提比略像一只阴郁的猫,随时保持距离与警惕。
我试图和他说话,但他只用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所有灵魂都在那双眼睛里。我并不回避他的目光,露出微笑。他终于微微垂下眼睑,不再看我。我也无法透过长睫毛窥见他眼中的神色。
可能让男孩子与他沟通比较好?我遣人把家里的三个男孩都叫过来,让他们陪提比略玩。
很快,男孩们聚集到这里。安提勒斯抱着双臂,打量着提比略,没有开口。他年龄最大,向来不耐烦与幼童游戏。优鲁斯乖巧地拉着安提勒斯的衣角,面对生人总有点羞怯。而马库斯是个活泼甜蜜的孩子,最黏我。一见我,他就像小兔子似的依偎过来。
我不禁笑了,抚摸他柔软的卷发。他仰着头看我,下颔有些圆润,一双灰色的眼睛大大的,睫毛浓密却不纤长。幸好,他像我,不像盖乌斯。
“提比略是来我们家里的客人,你要好好待他。”我叮嘱马库斯。
马库斯待人友善。他听我这么说,立刻捧出他的玩具,对提比略说:“我送给你一个。你来选。”
这些玩具都是马库斯平常喜欢的,制作精巧,一般孩子都会感兴趣。但提比略漠然道:“不要。”
“选一个嘛。”马库斯并不生气。
利维娅也对儿子说:“这是马库斯的好意,你选一个。”
提比略这才慢吞吞地选了一把小木剑。这是所有玩具中最不值钱、最普通的。
“啊哈,竟然选了这个。”安提勒斯咧开嘴笑了,似乎觉得很有趣,“你为何选这个?”
提比略用一种笃定的语气缓缓道:“这个最好。”
安提勒斯哈哈大笑起来,随即掏出两枚雕刻着神像的戒指,一枚是金的,一枚是铁制:“你选一个,我送给你。”
这是简单的测试。金戒指比铁戒指贵得多。但即使是金戒指,对安提勒斯来说也不算什么贵重之物。他最好的收藏品都锁在他的房间里,平常舍不得拿出来。
提比略看了安提勒斯一眼,垂下目光,细密的睫毛轻眨,然后伸出手,指向铁戒指:“我要这个。”
安提勒斯被逗乐了,似乎觉得眼前的男孩笨得有趣。我正想出言制止他的无礼,他又道:“我还有很多好东西,比这些要好得多,收在房间里。你过来选吧,我送给你。”
这可是稀奇的事。那些东西,安提勒斯一向当做宝贝,小心收藏着,马库斯想看一眼都难。即使对于亲弟弟优鲁斯,他也鲜少主动赠送。
提比略却摇头:“不要。”
安提勒斯当然不接受拒绝:“你一定要,必须要!”
提比略想了想,勉为其难地慢吞吞道:“好吧。”
安提勒斯露出胜利的笑容。明明是他要送东西,却像受了恩惠似的。这孩子的性格比较别扭、逞强好胜,但不会欺负弱小。他虽对提比略有优越感,却并无恶意。于是,我没有阻拦他,任由他带着其余男孩离开了。
“提比略很聪明。”我评价。
小小的微笑浮上利维娅的唇角:“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连他父亲都嫌他太笨。”
“有你这样的母亲,他怎么会笨?”这不是恭维,“我看,他比大部分孩子聪明得多。”
如果提比略一开始就选择了价值高的玩具,就不会引起安提勒斯的兴趣,得不到后面更值钱的礼物。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确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不愿接受过多恩惠,所以故意选择价值最低的礼物。无论哪种可能性,他都绝不愚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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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禄告辞离开。我把利维娅留下来做客,一同在露台上用餐。
我们换上干净柔软的白裙,盥洗双手与双足,戴上花环,肩并肩地靠在榻上。花环是用早晨刚摘下的玫瑰新编的。吹笛和弹琴的女奴在后面的房间里奏着轻柔的音乐。
食物端上来,银盘放在小桌上。油炸梭子鱼,蒸贻贝,对虾。个头圆圆的非洲无花果被切成花朵的形状。作为配菜的窝笋嫩叶宛如玫瑰花苞,鲜软多汁。
女奴端来一罐蜂蜜酒,并用小刀把烤炙过的乳猪肉切成薄片,撒上薄荷碎末,配上奶酪。金黄的肉片不断滴落油脂,入口即融。
阳光明亮而不过分炙热,将堆在玻璃盘里的花果照出一丝香甜味,空气特别的馥郁。主导一切的情绪,是无可辩驳的宁静安适。这样的时光,宛如饱满的浆果,从阳光中吸收了整个夏季的甜美清香。
我们缓慢地进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利维娅讲起她这两年的经历,说得风轻云淡,甚至带着笑意,仿佛在说别人有趣的冒险经历。我却听得心惊。
几个月前,罗马对庞培宣战,为了逃避元老院派出的追兵,她曾和尼禄、儿子一道逃亡到希腊南部的亚该亚地区的树林里。在那里居住的斯巴达人是她和尼禄所在家族的依附民,能为四处躲藏的他们提供一些帮助。一天夜里,树林突然起火,团团火焰围住了他们,火星甚至燎到了她的衣角和发丝。她抱着儿子逃过一劫,如林中惊鹿。
“逃亡时,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时刻注意有无危险。也许仅仅因为藏在某丛树枝后的一支暗箭,一切就全完了。”听她说起这些,我不免揪心,她却轻松而乐观,“幸好最终逃出来了,还能回到罗马。谁也不能否认,这真是特别的幸运。”
我发自内心地叹息,良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只金翅雀在我们身后的某棵树上甜蜜而悲伤地歌唱。
“无论何时何地,总还可以抬头看看天空。”她微笑着,仰首望着湛蓝无云的晴空,“那时我就想:只要能看见这样的天空,我便能忍受任何事情。”
我握紧她的手。
“痛苦总会过去,就像一场宿醉,”她的轻笑几近叹息,“事后就会淡忘当时那种难受、羞耻的感觉。”
我努力勾起唇角:“真是奇怪的比喻。”
“唯一遗憾的是,大概是因为刚出生不久就跟着我们东躲西藏,生活颠沛流离,提比略这孩子生性太过沉闷。这样的性格,在哪里都不讨好。”她流露出一丝担忧。
“你的担心是过虑了。他还这么小,以后怎么样谁都说不准。人生的道路往往出人意料,你永远猜不到诸神的安排。我家里这几个孩子,未来如何,也尚未可知。”
她却打趣我:“你赶紧再生个孩子,未来一定有好前程。”
她说的是我与安东尼的孩子。她不知道,我与安东尼的婚姻有名无实。我也没有解释。其实,以我对她的信任,并无隐瞒的必要。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曾犯下的巨大错误:与弟弟同床,甚至杀死自己的爱人。那些罪恶,就像奴隶的烙印,足以让我配不上她的友谊。
用餐结束,女奴撤下餐具。利维娅与我依然靠在榻上,不愿起身。轻风徐来,吹散了她的发丝。我伸手将它拢到她的耳后。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我保持不动,仿佛有蝴蝶落在手背上,需要格外小心才能不惊走它。她的长睫垂下,微笑起来。
下一刻,一向温柔娴静的她竟伸手挠我的痒痒。猝不及防的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很快伸手回击。我们一齐倒在榻上,喘着气,哈哈大笑。她灰色的眼睛闪烁着愉悦。
我觉得自己起码幼稚了二十年。但这又何妨?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快乐过了。那些曾发生在我身上的罪恶,以及发生在她身上的苦难,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就像无风的日子里,飞鸟在高空中拍了一下翅膀。
终于,我们安静下来。嬉闹后鬓发凌乱,干脆散开发髻,把长发披散开。发丝如水般倾泻下来时,有宛如微风拂过的触觉。我们并肩躺着,仿佛躺在平静的海面上。她那长而柔软的发丝就在我触手可及之处流淌。
半晌后,她转身向我,神色认真:“有正事要请你帮忙。”
“只要能办到,一定尽力。”我不做犹豫。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丈夫和儿子,我需要重新回到罗马的社交圈。”
她的意图不难理解。像尼禄那样的贵族男人,只能从事政治。若无政治前途,他家人的未来就毫无希望。而政治离不开上层社会的社交圈。
我立刻答应下来:“我会为你引见罗马的诸位贵妇,你很快就能重新融入这里。”
她却道:“谢谢你的帮助,但我需要的不仅是这样。”
“还需要我做什么?”
她将意图娓娓道来,原来是建议我定期组织罗马贵妇的聚会。我既是安东尼的妻子,又是盖乌斯的亲人,可以拉拢各位官员的女眷,作为连接两方政治势力的纽带。那些贵妇会乐于为我捧场,不仅是出于热闹或娱乐的目的,也能在聚会中发展人脉。
“这将对你非常有利。”利维娅凝视着我,声音轻柔如烟。
的确如此。以前我不是没想过,但如果要这样,就免不了得经常与斯克瑞波尼娅打交道,牵涉到盖乌斯一方的势力。而我不愿与他再有什么牵扯。而且,我并不确定自己能做好这样的事情。以前卡尔普尼娅没有淡出社交圈时,她和我一起组织过类似的聚会,但那时主要靠她牵线搭桥,我只是从旁协助。现在罗马的局势比当初更加复杂,其他贵妇我并不信任,不能放手让她们协助我。
当然,或许以上这些顾虑只是我找来的借口。我把自己藏在家里,深居简出,就像软体动物蜷缩在安全的壳里。在家中当一个悠闲的主妇,要轻松得多。
但现在,利维娅的一番话让我重新考虑:我是否真的甘心永远困在家宅里,做一只笼子里的金翅雀?
“你认为我真的可以做好这件事吗?”我问。
“一定可以。我会帮助你,让你成为罗马最尊贵的女性。”
“因为你喜欢我?”
她依偎在我身旁,手指绕起我的发丝,看它们缓缓在指尖卷起:“是的,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我忍不住又笑了。快乐就像一缕跃动的光线,所有事物上都能捕捉到它闪烁的身影,最普通之物也因它而变得可爱。
黄昏时,用过晚餐,利维娅告辞离开。天空变得越来越暗,从橙色过渡为明红,到暗红,到微弱的紫色,最后归于深蓝。徐徐降临的暮色中,花园变成模模糊糊的一片。树丛中的凉亭间响起了歌声,恍惚间有些分不清是黎明还是傍晚。
各处的灯火陆续点燃,掌灯的奴隶手持长杆,依次将高处悬挂的灯盏点燃。灯上火焰摇曳不定,仿佛看不见的羽翼忽闪拍动。
“您真的要信任她吗?”德思玛来到我身边,低声询问。她的出现和离开总是这样悄无声息,连呼吸都很清浅,让我经常错觉自己是独自一人,而忽略她的存在。
我颔首:“是的,我信任她。你以前不认识她,不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以后你就会知道,她是多么难得的朋友。得到她的友谊,比得到全世界的红宝石更珍贵。到时候,你也会信任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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