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凯撒率军抵达罗马。
在此之前,罗马的贵族们大多惶惶不安,尤其是曾与庞培交好的人。一些平民百姓也担心军队就像蝗虫,会把所经之处洗劫一空,罗马城将沦为第二座特洛伊【注1】。罗马就像一只失去舵手的船,在风浪中四处冲撞,随时可能触礁。
出人意料地,虽然凯撒的军队很快控制了罗马,但军纪严明,不曾扰民,甚至清除了为祸已久的街头黑帮。城中的治安从未如此良好。
民众的紧张情绪得以缓解。从屠夫到教师,从陶工到医师,从自由民到平民,甚至那些虔诚的犹太人,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凯撒。当凯撒在罗马广场进行演讲时,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整个广场挤满了崇拜他的人群,就像发现鲔鱼的渔人麇集于海滩【注2】。无论是神庙的台阶上、会堂的屋顶上,还是楼房的阳台上,皆是人头攒动。还有许多士兵站在广场周围。他们戴着羽毛头盔,披着猩红斗篷,胸前的青铜甲片闪闪发光,腰侧佩着短剑。
卡尔普尼娅也来了。我向她走去,只见她和维斯塔首席贞女坐在一起。浓密的长发盘在头顶,穿着朴素,这不像她平日的风格。奴隶在她们身后撑着阳伞。伞面在她们雪白的肌肤上投下淡蓝的阴影。
走近时,正听到卡尔普尼娅玩笑道:“现在凯撒是‘人民公敌’【注3】。如果以后我也连带成了罪犯,逃到维斯塔神庙,你可要庇护我。”
贞女微笑:“好。”
“如果我被判了死刑,你得赦免我。”
“好。”
“如果我没钱吃饭了,你得养我。”
“那你得把酒戒掉。”
卡尔普尼娅作势嗔道:“看在诸神的份上,你不能对我如此无情。”
这时,贞女抬眼看到了我,不再言语。卡尔普尼娅招呼我坐到她身边另一侧。刚坐下,便听到有人高喊:“凯撒来了!”
广场上陡然安静下来。只见凯撒并未乘坐马车或轿子,从圣道上步行而来,穿过广场,走向演讲台。并无护卫开道,但人们不约而同地为他让路,如同被特里同的号角所驯服的海水【注4】。
他微笑着走过,不时与簇拥在近旁的平民握手,亲切地向他们致意。那些被他唤名的人,无不受宠若惊。他在高卢征战多年,竟还记得这么多平民的名字。
他登上演讲台,站在众人视线的焦点处。数年不见,他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身材高大,宛如一座石碑。身着紫边托加,袍袖长到手腕。神情坦然,宛如和煦的冬阳。让人想起荷马的诗句,“他像一位温和的父亲”【注5】。虽然未穿铠甲,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仍像铁甲般包裹着他。
他朗声道:“感谢诸位朋友来到这里,听我这个‘人民公敌’的自我辩护,而不是赶往希腊【注6】,向那些已经放弃了意大利的高贵的议员们举报我。”
这小小的幽默,让很多人都露出微笑。
他的声音很诚恳:“我相信,谁都不喜欢战争,尤其是不得不亲身作战的人。我和我的战友们一道,在高卢征战了八年,离开罗马九年。在偏远的高卢,我们远离家乡和亲人,冒着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这并非什么‘甜蜜的事业’【注7】。难道我们不想呆在罗马享受人生吗?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事物,罗马都有:金钱、美酒、权力、名誉、浴场、戏剧、竞技会,晴暖的天气、流水般的宴会、一掷千金的赌局,以及世界上最好的罗马女人。”
最后一句话,让大家都笑了。凯撒的演说和他的写作风格一样毫不矫饰。不是属于学究或律师的语言,而是属于平民和士兵的语言。
只听他话音一转:“我选择背井离乡,留在高卢作战,是希望能为罗马做点实际的事情,而不是呆在元老院里高谈阔论。我做到了。我和我的战友们,征服了野蛮的高卢,让高卢全境成为罗马的领土,洗刷了三百多年来每个罗马人的耻辱【注8】。天佑罗马!”
他拉起托加袍罩住头【注9】,展开双臂伸向天空:“诸神眷顾罗马!”
人群沸腾了。“罗马!罗马!罗马!”呼声像滚动的鼓点,席卷了整个广场。
卡尔普尼娅轻嗤一声,低声评价道:“越是没有头脑的平民,越是神灵的狂热信徒。”
我瞥了一眼首席贞女,她神态平静,看不出半点不悦。我尽量用客观的语气道:“凯撒是大祭司【注10】,并成功利用了这一点。”
待呼声平息下去,凯撒低沉的声音传开:“但令我难过的是,当我和我的战友在高卢浴血奋战时,不但要提防高卢人的利箭和长矛,还要忍受敌人对我的恶意中伤。他们在罗马诋毁我。利箭和长矛只能伤害肉体,我并不畏惧。而恶意的诋毁损害了我先祖的名誉,让我难过。更令我痛心的是,这些敌人之中,有些还是我曾经的友人。”
他深深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些,我都默默忍受了。但三个多月前,我忽然被宣判为人民公敌。这对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犯了什么罪吗,竟然人人得而诛之?原来,我的敌人不仅是想剥夺罗马人民赐给我的荣耀,甚至还想剥夺我的生命。诸位朋友们,这是什么时代、什么行径!【注11】”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让每个人都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在众人的屏息静听中,他略显低沉的嗓音,有种难以言喻的说服力:“我的朋友们,如果你们是我,会引颈就戮吗?即使我甘愿如此,我的战友们怎么办?他们曾为罗马浴血拼杀,却因我而牺牲名誉。我只能反抗,也必须反抗。就像爱好洁净的蜜蜂【注12】,它只愿安安静静地收集蜂蜜。但如果你夺走它视若性命的蜂蜜,它就会蜇你,虽然这等于自杀。
“我的敌人不是庞培,也不是正在希腊招兵买马试图扼杀我的人,而是任何试图毁灭罗马的人。
“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我的朋友马克·安东尼,是今年的平民保民官。保民官,是为争取平民的利益而设定的,法律规定其人身安全神圣不可侵犯。当我被宣判为人民公敌时,安东尼身在元老院,试图为我据理抗争,却被众多议员恐吓。他连夜离开罗马,才幸免于难。这不仅是对他的侵犯、对我的攻击,更玷污了罗马的传统和法律,践踏了公民的权利。当保民官都有生命危险,谁来保护平民、为平民说话?
“那些高高在上的议员们,他们认为自己天生高人一等。权势和财富都是他们的,留给民众的只有顺从和贫困。任何想要改革现状的人,都会遭到迫害。朋友们,你们还记得吗,昔日,身为保民官的格拉古兄弟【注13】和萨图尼努斯【注14】,由于施行改革,是如何被贵族残忍地杀害!”
这番说辞太具煽动力,立刻在人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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