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群中激起声势浩大的浪潮。一波波声浪回荡在广场上众多大会堂和神庙之间。平民爆发出了对贵族和富人的敌对甚至仇恨情绪。连我也被吓了一跳。
“凯撒是想煽动罗马?”我有些惊异。
“是啊,他是个出色的煽动者【注15】,像出色的乐师熟悉自己的乐器一样了解罗马平民。”卡尔普尼娅淡定地摇了摇扇子,“这些民众,可能各自都有小聪明,但当他们形成一个群体时,就成了傻瓜,不善推理却急于行动,只会被极端的感情煽动,需要被好话哄骗,被眼前的利益取悦。他们不知道,看上去越完美动人的,越是可怕。”
的确,这些民众,是有着一百万只爪子的巨型动物,却只有一个大脑。此刻,这个大脑就是凯撒。
“他们对两类事情,最易激动。一是针对外国人,二是针对贵族和富人。”我轻声道,“所以,根据前者,凯撒以高卢战争的胜利来取悦民众。针对后者,他把矛头指向贵人派。这是挑起内战的最佳理由。”
“不错。”她微笑着,用扇稍拂了拂耳坠上的珍珠。
待民众们洪水般的呼声退去,凯撒继续演说:“为了罗马,我希望争取到更多的友谊,而非更多的仇恨。我随时欢迎敌人弃暗投明,成为我的朋友。过去之事,无论是怎样的恩怨,一概既往不咎。”
那些曾得罪过凯撒的人,此时定然松了口气。我也意外,凯撒竟如此轻易地宽恕了所有人。但或许,这只是权宜之计。毕竟,他很快就要赶去希腊与庞培作战,稳定的后方很重要。还没到适合清算旧账的时候。
凯撒道:“我唯一确定不移的敌人,只有一个。”
“是庞培吗?”台下有人大胆地问。
凯撒摇头:“请允许我引用我所佩服的西塞罗的一句话:一个人是他自己最大的敌人,通常如此。【注16】”
这个小小的幽默,让不少人露出了微笑。广场上的气氛轻松了些。西塞罗公开反对凯撒,已经随着庞培离开了罗马。但凯撒却仍声称自己佩服他。
台下又有人高声道:“那您会赦免西塞罗吗?”
凯撒道:“当然。我佩服他的文采和口才,随时欢迎他改变主意,回到罗马。我会张开双臂,热情拥抱他。不仅是他,任何人,无论之前做过什么,只要他愿意与我和解,都是我的朋友。担任公职的人,也可以继续担任原职。我绝不公报私仇。”
民众感动于他的宽容和仁慈。
这时,一个穿着土气的男子挤过人群,试图登上演讲台,被士兵拦住。他仍不死心,操着带方言口音的拉丁语,高呼道:“尊敬的凯撒,我是外省的公民,千里迢迢来到罗马,有冤情向您申诉。请不要赶我走,我已无处可去!”外省总督在任时,常常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因此,外省人来到罗马向当权者申冤的情况,并不罕见,但通常最后不了了之。
凯撒示意士兵们放开那名男子,对他道:“过来吧,请告诉我你的冤情。”
那人急忙大步走上演讲台,捧着一卷羊皮纸,递到凯撒面前。惊/变就在这一刻发生。只见寒光一闪,那人从羊皮纸卷中抽出利器,向凯撒刺去。
士兵们立刻涌上去,试图制止这名刺客,但为时已晚。刺客被按倒在地之前,匕首没入了凯撒胸前心脏的位置。凯撒被扑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整个广场鸦雀无声。难道凯撒这样轻易就死掉?阳光忽然强烈得令我有些晕眩。人群开始骚动。就在这时,凯撒站了起来,拔出插在胸前的匕首,扔在地上。竟毫无血迹?我愣住。
他面向民众,掸了掸带紫色宽边的托加,微笑道:“幸好我听从了朋友的建议,今天穿了皮革护胸铠甲。”
演讲台后面正是元老院。那一刻,阳光把雪白的大理石墙面和屋顶上的金箔照得光华灿烂。他就站在这片辉煌之中,宛如神o。
“天佑凯撒!”一个人高呼道。
很快,千百个声音汇聚起来,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天-佑-凯-撒!天-佑-凯-撒!”高亢的欢呼声响彻广场,一浪高过一浪。士兵们也加入其中,击打着兵器。这狂热的气氛,宛如埃特纳火山【注17】爆发。
他们崇拜他,宛如崇拜神灵,不在乎已经有多少人因他而死,也不在乎将来还会有多少人为他而死。仿佛作为献祭给神o的牺牲,也是一种荣耀。
凯撒举起手,示意安静。台下兴奋的人群很快平静下来。
他看着被士兵踩在地上的刺客,平静地问:“你为何冒着生命危险来杀我?”
那人面如死灰,却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半字。
凯撒挥了挥手:“放他走吧。”
这一句话,实在让人不能置信。连刺客也睁大了眼睛。
“不,您不能放了他。”一个士兵愤忿道,“他差点置您于死地!”其他士兵也嚷嚷着要求处死刺客。
凯撒摇头:“纵然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难道您不想知道,是谁在指使他?”
“出于各种理由想杀我的人,实在太多。就算知道了这次是谁,并无意义。‘要时常宽恕他人,而绝不宽恕自己’【注18】。”凯撒淡然道。
如果这只是出于虚伪,演技也未免太过高明。难道,他是真的不以为意?这种看似超脱的冷漠,让他宛如披上了坚固的铠甲,无物可以伤害他。
就这样,他当场赦免了行刺他的人。台下的民众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们被他伟大的仁慈所打动。和年轻时曾有“屠夫少年”【注19】之称的庞培相比,凯撒简直是美德在人间的化身。这将助他掀起英雄崇拜的狂潮。
“你可别以为他是精明。这方面,他真是个傻子。他能原谅所有敌人,除了他自己。”卡尔普尼娅对我道。
我一时不知能说什么,只能缄默。
首席贞女忽然问:“你当初怎么会选择嫁给他?”
卡尔普尼娅微笑道:“他与我有过约定,婚后彼此都享有充足的自由。”说着,她握住了贞女的手,两人亲昵地窃窃私语。
演讲台上,立着一些真人大小的英雄雕像。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凯撒也会跻身其中。我远远地望着他。在我看来,他更像一只不可测的巨兽。而在他身后的元老院,已是风雨飘摇、不堪一击。名存实亡的共和国,其实已然结束。暴风雨正在酝酿,有什么即将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