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丁最近这半月在干什么呢?正如戚升所说,每日一早便扛起自制渔具,来到东门外的江边巨石上垂钓。一直钓到日暮西山才收竿,不管有没有收获,布丁日日如此。近年来,随着他得罪的人越来越多,家里的裁缝活也就越来越少,布毛自己一人完全可以胜任,所以布毛也懒地管他。布丁运气好的时候,最多一天能钓到四十多斤,其中多为草鱼和鲶鱼。回城时路过西门桥,就将鱼低价——几乎是半卖半送给西门桥的“泰来酒家”。
“泰来酒家”的老板姓吴,叫吴仁浦。吴家虽不如袁家,但也是西门的大户人家。跟其他大户人家不同的是,吴仁浦心肠极好,是少数为富而仁的好人。往年凡是遇到天灾人祸,第一个沿街施粥的必是吴家。吴老板的好人缘使得他的生意成了街上四家酒楼中最火的,就连布老爷有什么喜事,也会特意来捧他的场。
布丁跟吴老板非亲非故,却为何要将鱼低于一半的价格卖给泰来酒家呢?并非是鱼价下跌,刚好相反,最近这段时间鲜鱼收购价格飞升。
原来,由于泰来酒家买卖越做越火,而招牌菜都是以鱼为主,这就需要大量的鱼。而眼下淄江里水鬼河神闹得正凶,衙门不许十六岁以下的未成年人靠近河边,许多渔民也都收网不敢去捕捞了,市场上的活鱼锐减,供不应求。所以,吴老板撒出话去,大量并且高价收购新鲜的鱼鳖。
许以高价仍然没几个人敢去捕鱼。布丁不信这个,他钓鱼卖钱并非为了补贴家用,他是有自己的目的——要籍此机会常常光顾酒楼。布丁来酒楼不是馋酒食,而是希望在这里能看到一个人。自打前些日子无意间见过那人一面后,布丁只觉三魂七魄被勾走了一半,从此浑浑噩噩的整天就只想着再看她一眼。正所谓豪门院落深似海,那人一进阔宅大院,从此便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无从寻觅。没办法,只得寄相思于泰来酒楼,希望她能偶尔光顾下自家的产业。说到这里,看官似乎都明白了,布丁是遇到人生中的初恋了,而这个被他朝思慕想的女子便是泰来酒楼的老板吴仁浦的独生女儿吴翠莲。
说起这个吴翠莲,和布丁同龄,生在富裕人家,自小受夫子教诲,足不出户,知书达礼,深得吴仁浦宠溺。前些日子在家憋得烦闷,趁着父亲不在家,偷偷带了婢女出来买些女儿家的用品。正巧被布丁看到,只一眼,便将其视为天人。布丁自以为小城四门十三条街没有他不熟悉的,岂料,竟有个天仙一般的可人在眼皮底下未曾发觉。布丁暗暗尾随,才知道她是吴仁浦的女儿。回家后,布丁像是掉了魂。他这个年纪也正是情窦初开的时节,加上被唐钕歧的数次挑逗,更加速了内心的早熟。
布丁想起了周夫子教他的书中的一句话:“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仕途上的志向布丁还没明确,目前只是看着县衙专事逐捕缉拿的快班捕快很是威风,但娶妻他已有了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娶妻当娶吴翠莲。
奔着这个目标,布丁行动了。最近江边老死人,沿江一带,县丞已派人定期巡视,不准孩童靠近。布丁决定“冒死”也要为未来的岳父排忧解难,而冒险钓来的鱼为何又要低于一半的市价卖给泰来酒家呢?他正要要籍此来引起吴仁浦对他的注意。布丁鬼心眼子多,在那年月,婚姻大事须由父母作主。布丁先搞好跟岳父的关系,日后则可水到渠成。
布丁没有白努力,他成功地引起了吴仁浦的注意。因为布丁多次让钱,吴仁浦有一次还十分过意不去特意差人给布毛送了回酒店名吃——“红烧狮子头”。
今天,布丁早早收工回来,手里拎着五六条鱼,来到泰来酒楼门前,店小二杨三庆跑过来。因为这小子一张嘴灵巧得很,能吹能拉,所以得了个“杨拉子”的绰号。也因此被吴仁浦看中,聘作店小二。杨拉子和布丁相熟,他比布丁大两三岁,但丝毫不敢在布丁面前充大。老远看见布丁,喊道:“布丁,今儿收成如何?”
布丁有气无力地说:“就这些,十来斤。”
杨拉子也有些失望,“奶奶的,河里的鱼都被河神吃了,再这样下去,渔民们都得饿死。”说着去接布丁手里的鱼,布丁只给他手里那两条大的。说:“还是老规矩,这两条给你,买一送一,剩下的这几条小的我拿回去自己吃。”
杨拉子说:“好的。”拿去柜台过了秤,转身手里拿着三十文钱递给布丁,忍不住低声说:“有六十文不拿,你小子这是在干吗?吃饱了撑的,做善事去给要饭的也行啊,吴老板家财万贯还差你这点?”
布丁不答反问:“吴老板不在吗?”
杨拉子道:“在楼上陪客人呢,今天来了几位贵客。你送来的这两条鱼马上就去刨肚挖肠,待会儿就给端上去了。别说,你从哪钓鱼?衙门不是不许孩童靠近河边的吗?”
布丁道:“你睁大眼看看,本少爷是孩童吗?”
“嘿,小样,人不大,还人五人六的你。”
“拉子,我问你,吴……算了。”布丁是想问他,吴翠莲在不在楼上,但想起他嘴漏,怕他说出去。干脆不问了,转身走人。
不一时,布丁来到大牙家巷子前。老远就听见大牙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近前一看,只见大牙正在院子里,摆弄着挑铁桶的扁担,舞得虎虎生风,颇有股子大杀四方的气象。
布丁问:“大牙,你干吗呢?”
大牙看见布丁,连忙迎过来,道:“布丁啊,你瞧我自创了几招扁担神功,将来若是再遇见坏人我就不怕他们了。”
布丁把鱼递给曹氏,坐在院子里看大牙舞扁担,结果大牙一不小心,将扁担抡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扁担裂了道口子,眼看是不能再用了。大牙立即哭丧起一张脸,这副扁担本就是为挑铁桶特意加固了的,不好再买了。曹氏过来拧着大牙耳朵骂:“你这个败家仔,上哪再去弄一样的扁担去?咱们以后还怎么营生?”
布丁摸了摸兜道:“反正大牙有的是力气,干脆明天去王铁匠那里打一副铁扁担,铁桶配铁扁担才是正配。”
大牙道:“那得多钱啊?”
布丁算计道:“二钱银子应该足够了。”一提到钱娘俩都蔫了。
布丁拍拍大牙肩膀道:“明早我来找你,我最近钓鱼有些私房钱。”
不等曹氏娘俩说啥,布丁快步走出院子。
夏天天黑得晚,此刻已是晚餐时间,但太阳仍留一抹余辉在天际。
布丁一进房门,就见门前停着几匹马。心里不由嘀咕:难不成又是衙门找来了?
进得屋内,只见厅里的八仙桌两侧各坐着一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华服阔少。而布毛背对着门口,手里剪刀针线不停地忙活着。布丁才要跟他们说话,陡地膝盖窝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便听那其中一个华服阔少哈哈大笑:“这谁家的孙子,见了人就磕头认爷爷,哈哈哈。”
对坐的少年对布丁道:“孙子快快平身,爷爷这就给你磕头礼。”说着,抖手丢出一枚铜子,正砸在布丁的脑门上。
布丁先没理前面这俩人,回头看了眼,身后站着名书童打扮的下人。心里明白了,这是为了取悦主子欢心,藏在门后跟他搞恶作剧。连书童都这么嚣张,布丁不由火起,心说,搞恶作剧爷爷是祖宗。正要发作,却听布毛说:“布丁啊,快来帮把手,这两位公子等着穿衣服走人呢。”说着,朝布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布丁明白,自己以前无论怎么捣蛋,老爹都没干涉过。这次,老爹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诫他——这二位惹不得。
说起这二位是谁呢?其实前文已陆续交代了,临淄小城内势力最为雄厚的三大家,分居城东南西三门。他们分别是:东门的孙家。孙家结交黑白两道,也是寻翠坊
的幕后老板;南门的王家就不必说了,仗着亲兄是江西巡抚,连本地知府见了王家都要礼让三分;而西门的袁家势力也不同反响,其袁姓是县城第一大姓,家族庞大,盘根错节,族丁兴旺,充斥于临淄城的各行各业。远的不说,县丞袁栝就是袁家人,一旦有事,家族人相当团结。县老爷但凡遇有大事都要与之相商。而此刻坐在左边的华服少年,正是东门孙家的小公子孙梓寿。而坐在右边的是袁家的少爷袁兹祚。
这俩阔少同时出现在布丁家可以说是相当的惊人。尽管他们是同龄人,但布丁并不认识他们,因为北门是城里的平民聚居地以及一些外乡来的手工业者。富贵人家多聚居在南门和东门一带,虽说小城不大,但这两片孩童的生活环境差异很大,碰不到面也很正常。
布丁稍一冷静下来,对背后使坏的书童突然有了印象。书童马彪文原是西门一带的外来户,很小的时候,他们曾在一起玩过。后来,马彪文人长得机灵,被袁家收做书童。从此,自觉眼界高了,看不起儿时玩伴。见了昔日玩伴一概不理睬,走路看天,深为同伴厌憎。布丁也和他早断了往来,不想他今日竟为了主子,戏耍儿时的玩伴。布丁心中对他的愤怒远比对他的主子要大,同时,布丁也猜测到这俩公子哥中必有一位是袁家的少爷。
布丁稍一权衡,也知道惹不起。强压下怒火,嘴里应着,捡起铜子,挤出一副笑嘴脸对二位公子哥道:“多谢二位少爷打赏,布丁谢过了。”
孙梓寿笑道:“哈哈,原来你就是布丁啊,爷爷还以为你长了三头六臂呢?”
袁兹祚道:“嗨,是不是搞错了,就他这熊样,还敢号称‘北门小霸王’。”
那书童马彪文道:“少爷,这个姓布的小子,怎能跟你们相提并论呢,他连咱们府上的狗都不如。”
“哈哈哈,文子你说得好,回去少爷我有赏。”
“啊,谢少爷。”
布丁正要起身,孙梓寿喝道:“谁叫你起来了,跪哪,给爷爷擦擦灰。”
说罢,一只脚伸到布丁脸前。布丁拿袖子掸,孙梓寿挑着眉毛蔑笑。
布毛道:“布丁啊,快来搭把手。”布丁知道这是他爹给他找台阶,赶紧过去帮忙。
这爷俩心里就一个想法,赶快把这俩瘟神送走。在布丁帮助下,布毛很快就把衣服做好,布毛回身卑微地道:“中咧。”
孙梓寿将手里的一个铜子砸在老布毛额头上,道:“还愣着干嘛,给爷穿上啊。”这一下可彻底激怒了布丁!他忍不住吼了声:“厄呸的你。”就想扑上去。
孙梓寿早有准备,撇着一丝冷笑,左脚拉开,右脚前屈,摆开打架的架势,满眼挑衅的意思。
布毛一声喝道:“去里屋拿根针来。”
布丁看到布毛眼里的厉色,不敢违拗,低头绕进里屋。走过马彪文身边,布丁防着他使坏,却不料袁兹祚踢来一脚,布丁左臀实实在在地受了一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三人哈哈大乐。布丁揉揉屁股,狠狠地盯了袁兹祚一眼,进了里屋,手里攥着针,恨不得立即冲出去刺死他们。
这时,门口一声喊:“二位公子爷好了没有,王公子等着二位少爷开饭呢。”袁兹祚道:“这就好了,不玩了,爷爷也饿了。”
老布毛终于伺候二位纨绔子弟离去,浑身出了一身透汗。走到里屋门口,隔着门帘道:“孩啊,别憋屈了。”边说边往烟袋锅子里塞烟叶子,“你没看出来啊,今儿,他们就是来找事的,做衣服啥时候用他们亲自来啊?”
“孩啊,出来吧,唉,爹知道你受委屈了,可咱惹不起啊。”今天,老布毛也觉着受了窝囊气,话格外多。
可说了这么多,屋里毫无动静。掀起门帘一看,屋内空空如也,布丁早已不知去向了。布毛有些傻眼,喃喃自语:“这是要闹大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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