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那个老派怪杰吴俊陞被当场炸死,张作霖身受重伤,随侍的六姨太也当即死去。张作霖被前来援救的奉天宪兵司令齐恩铭护送回帅府,已奄奄一息,只对他的大老婆卢夫人说:“我受伤太重……恐怕不行啦,……叫小六子(张学良)快回沈阳……”话未说完便死去了,因此没有向“小诸葛”杨宇霆“托孤”,大概杨也认为自己没有扶持“后主”的义务吧。
白崇禧见杨宇霆竟说出这般话来,便也毫无忌讳地说道:
“我们的蒋总司令也不是刘备!”
“健生兄!”
“邻葛兄!”
这一对深感生逢其时,而又不遇英主的“南北小诸葛”,两双手一下子紧紧地握在一起了,他们顷刻间似乎成了患难与共的知音。他们继续密谈,还谈了些什么,已不为外人所知。临别,杨宇霆送给白崇禧一支特大高丽参,还答应供给白部二十万件过冬的皮背心。
九月四日,白崇禧下达总攻击令,左、中、右三路大军齐发,克丰润,下开平,占宁河,直向唐山推进。直鲁军向昌黎、秦皇岛东窜。九月十四日,杨宇霆亲到山海关指挥,奉军与直鲁军血战于牛角庄、魏家店。白崇禧挥军渡过滦河,与奉军前后夹击,将直鲁军围歼于石门常山子一带。直鲁军首领张宗昌、褚玉璞见大势已去,乃化装弃军潜逃,他二人乘小渔船由滦河口荡出,先逃大连,然后转往日本,做亡命客去了。
1928年9月底,白崇禧指挥北伐军挺进至山海关下
白崇禧通电全国,报告肃清关内残敌,由民国十五年七月开始的北伐军事,至此胜利结束。京、津一带的报纸,包括那份曾率先载文颂扬白崇禧的天津《大公报》,纷纷发表战报时评,把白崇禧誉之为最后完成北伐的功臣儒将,至此“小诸葛”之名在北方鹊起。
这一日,白崇禧和几员广西将领兴致勃勃地游览清故宫。他平时治事严谨,不喜游玩,这两年多来,南征北战,足迹踏遍大江南北,所过之处,名山胜水多得很,可他从无游览之兴。如今,关内底定,关外问题解决有望,对于这风光壮丽的北国古都,是应该很好地游览一番的了。他们一行从天安门往里走,过端门,越午门,走进太和门,来到紫禁城的中心。迎面只见三座雄伟森严的大殿屹立在一座白石台基之上。
李品仙指着太和殿笑道:“诸位,皇上正在金銮殿上等着召见我们哩!”
叶琪即学着御前太监“叫军机”的口吻喊道:“奉上谕:第八军军长李品仙见驾!”
李品仙没见过皇上,可在京戏里看过演员做戏,他把两只袖子一甩,诚惶诚恐地登上大殿,向那空荡荡的宝座行起三跪九叩大礼来,那滑稽模样直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不止。白崇禧指着那金銮宝座说道:
“此地是皇上举行重大典礼的地方,但凡皇帝即位、生日和元旦、冬至等都在这里举行仪式。鹤龄你拜错了地方,这回脑袋得搬家的啦!”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他们从太和殿过中和殿,由保和殿出来,沿着石级下行,辗转来到养心殿。白崇禧指着东间一前一后两个宝座,对大家说道:
“这里才是皇帝召见大臣,发号施令的地方。那两个宝座中间挂的黄色帘子,便是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用的。辛亥年,孙总理领导革命党人,推翻了清王朝,清帝的退位诏书就是在这里颁布的。那时,我们都是学生军北伐敢死队,正在武昌驻防哩,想不到,十七年后我们竟打到北京来!”
白崇禧说话间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态,溢于言表。他从十八岁起便投身革命,参加学生军敢死队,由桂林徒步行军北上,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行军三千多里,驰援武昌。后来统一广西,出兵北伐,十七年的时间里,他与清王朝和北洋军阀作战,迭建殊勋,为推翻中国的封建统治做出了贡献。假如孙中山不死,白崇禧或有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被人尊敬的第二个诸葛亮也未可知!然而历史长河的流向实难逆料,人的命运归宿皆离不开历史的安排。三十五岁的白崇禧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历史转折点上。他盯着养心殿上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宝座,思绪奔腾,浮想联翩——清朝皇帝倒了,继之而起的北洋军阀也倒了,到底谁将成为民国的主人呢?
他们离开养心殿,穿门过殿入宫,来到一座门前,白崇禧忽然停住步子,惊喜地叫喊起来:
“你们看!”
李品仙、叶琪、廖磊见一向沉着冷静很注意自己言行举止的白崇禧突然举止失态,惊得忙从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李、叶、廖三人不看则可,一看也都惊呆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顿时站住不动了。你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奇迹?原来,宫中前面那座高耸的大门上,黄底蓝漆书着三个赫然大字——“崇禧门”。白崇禧虽然博学多才,但是故宫中重重殿宇,层层楼阁,道道宫墙,座座大门,大小宫殿七十二座,房屋九千多间,他初来乍到,根本不知尚有这座与他同名的“崇禧门”,今天一见,真是惊喜齐集,惶恐参半,直把他那藏在心灵深处的管仲、韩信、孔明的雄心壮志倏地升华到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准之上。还是李品仙最能揣度白崇禧的心意,他惊了一下之后,随即把
白崇禧往“崇禧门”下拉,又将叶琪、廖磊和随行的副官卫士一个个推上去,簇拥在白的周围,他像一个出色的导演似的,命令跟随的总部秘书将刚从德国买来的那台新式莱卡照相机,镜头对准白崇禧一行,李品仙指挥就绪,才跑到白的左侧站定,下令:
白崇禧在故宫崇禧门下
“照吧!”
秘书揿动快门,咔嚓一声拍了一张,又从不同角度连续拍了几张。李品仙意味深长地说道:
“从今日起,我们都出自‘崇禧门’下!”
白崇禧听了这句话,真比饮下一杯醇香的桂林三花酒还畅意百倍,他激动地说道:
宣布东北易帜的奉军少帅张学良
“崇禧虽不敢作非分之想,但故宫的历史迄今已有五百年,这是五百年前之天意啊!”
叶琪、廖磊对白崇禧本来就崇拜备至,今见故宫中竟有这座“崇禧门”,而白崇禧又指挥他们一路北上,打下北京、天津,顺利地消灭了张宗昌、褚玉璞的直鲁军,底定关内,白的名声在中国南北大振,这更使他们想入非非。特别是那位崇尚关公的廖磊,从此竟把对白崇禧的崇拜放在关公之上,但他又怕为人倨傲的关公见怪,便在那尊木雕像前焚香,祝告道:
“既然我公与翼德公皆崇敬军师孔明,廖磊亦效法我公与翼德公之举,崇敬当今之孔明矣!”
白崇禧游过故宫回来,精神更加焕发,他随即把李品仙升为第十二路指挥官,指挥第八、第十二、第三十六三个军。又连日在他的总部里置酒庆贺,静候关外消息。不料这天,他派往东北张学良处活动的代表何千里突然回来,何惊惶失措地报告道:
“总指挥,张学良已宣布东北易帜,杨宇霆总参谋长被张学良杀了!”
“啊——这……这是真的?”一向料事如神的白崇禧,这回实在没料到那位机敏过人的“北方小诸葛”杨宇霆会突然死于非命。他怔怔地愣了好久,仿佛被人猛地从故宫那宝座上给推下来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蒋介石自离开北京前与白崇禧谈过那次话之后,生怕白崇禧运用纵横捭阖之术夺取东北,便明里由白代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职,指挥北伐军歼灭盘踞滦东一带的直鲁军,暗中却派总参议何成濬携带十万银元出使东北,并指示何“一切活动费用不受限制”。何成濬早年浪迹上海十里洋场,与陈其美、蒋介石混得稔熟,其人对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在行,又善交际逢迎,他要拉拢谁,几乎是一拍即成,手腕甚是厉害,因此深得蒋介石的信任,把他放在身边当块王牌使用。这次何奉命出使东北,便使出浑身解数,拉拢张学良及其身边亲信。那张学良虽然才二十余岁,但却不是花花公子等闲之辈。他在蒋、白和日本人的使者包围之下,虽穷于应付,但他首先斥责日本首相田中义一派来拉拢他的使者林权助:“关于易帜一事,是我们家里人的事,外人对此不应感兴趣!”张学良权衡全局,终于选择了蒋介石。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张学良通电全国,宣布东北易帜,服从国民党中央。蒋介石欣喜万分,即电张学良,任命他为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蒋介石为总司令)。
1928年12月,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后奉天大楼前换挂了青天白日旗
在举国欢庆统一的呼声中,白崇禧内心矛盾极了,对于张学良易帜归顺中央,使情况十分复杂的东北问题终于不费一枪一弹,不损一兵一卒得到顺利解决,他是感到欣慰的,因为他在与蒋介石谈论解决东北问题时,便提出了和平统一的建议。虽然成果最终归了蒋介石,他是从历史上看东北还是统一到了中华民国的中央政府之中,对于企图攫夺东北主权的日本帝国主义不能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此,无论是蒋介石也好,白崇禧也好,张学良也好,他们虽出自各自的派系利益,但总算是为国家做了一件好事。这一点,白崇禧内心是明白的,因此他对东北易帜感到欣慰。但是,环顾关内外,他感到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张学良以杨宇霆反对换旗为由,杀了杨之后,派人来向白崇禧传话:“我们可以做个朋友!”白崇禧因见杨宇霆已死,张学良投了蒋介石,而关内一带阎锡山又视为禁脔,不容白染指,白崇禧深感在平、津有寄人篱下之感,下一步怎么办便颇费踌躇了。他是个出色的军事家,一个优秀的统帅,考虑问题一向着眼于军事,即使是对复杂的政治问题,也习惯于用军事的眼光去观察,用军事的手段去处理。他徘徊京、津,自然也少不了考虑进退问题。进,关外不能去,便欲图京、津、河北地盘,取阎锡山而代之。从军事上看,阎锡山的晋军不是桂军对手,要打仗,白崇禧不怕阎锡山,而冯玉祥也不见得会帮阎锡山的忙;蒋介石虽然支持阎,但蒋军远在山东境内,对蒋军的实力,白崇禧清楚得很,他不怕蒋的嫡系部队。可是,白虽然着眼于军事,但是目下中国刚刚实现统一,他在京、津战端一开,恐怕道义上将受到国人的谴责,纵使从阎锡山手里夺得幽燕之地盘,也将为千夫所指。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目下白崇禧不敢轻易向阎锡山动手,进,他无路可走。既不能进,就退吧。白崇禧想率师退回武汉,以固华中之大门,再观天下之变。但回师武汉无论走平汉路还是由津浦路转陇海路再转平汉路,都得经过河南或山东。这两省地盘,是属于冯玉祥的,白要回武汉,必须向冯借路。为此,白崇禧派人去找冯玉祥商量假道问题。没想到冯敷衍道:
“平、津一带很好嘛,叫健生兄就安心驻下去好了,何必回去。”
白崇禧见冯玉祥态度模棱两可,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当然,如果决心回师武汉,白崇禧不是做不到,他所统率的三个军和一个独立师,官兵几乎都是广西、湖南和湖北人,南方人久戍幽燕,归心似箭,只要他一声令下南归,冯玉祥部是无论如何阻挡不住的。但是,全军冲过河南,与冯军血战一场,损兵折将,空跑一场,只为蒋介石和阎锡山打了天下,自己毫无所得,这样的蚀本生意,“小诸葛”白崇禧如何肯干?进既不能,退又不甘,又作何打算呢?白崇禧每日在他的总指挥部里徘徊,冥思苦索,终未思得一计。北平的隆冬季节已经降临,朔风怒吼,大雪纷扬,天地一片灰暗,白崇禧在那座罗马式壁炉前踱步,心情也像那铅色的天空一般沉重晦暗。因杨宇霆已死,那二十万件皮背心没有到手,白军冬衣得不到及时解决,许多士兵仍着单衣,抖缩在营区里靠烤火取暖,每有被冻死者。连老天爷也跟白崇禧作难了。
恰在这时,蒋介石由南京发来一电,要白崇禧去南京出席国军编遣会议,由李品仙代白在北平主持一切。白崇禧知李宗仁、李济深已赴南京,蒋介石居心叵测,白怕被蒋算计,此时也不便贸然离开北平,担心一旦有变,无法应付平、津局面。他考虑再三,便给蒋介石复电,以“旧疾复发、医嘱静养”为由,拒绝南下。白崇禧虽然不去南京开会,但徘徊平、津仍无良策,正在苦闷之中,忽想起他的老师李任仁先生来。原来,李任仁早年在临桂会仙一所小学任教,白崇禧是他教过的学生。少年时代的白崇禧家道贫寒,曾受过李任仁先生的资助。李任仁思想进步,在“四一二清党”时被迫离开广西,流浪在外。白崇禧虽然是“四一二清党”的得力干将,但对他的恩师却一往情深,他率军北上平、津消灭张宗昌部后,驻节唐山,便邀李先生到唐山交通大学小住,师生间过从甚密。白回北平后,又邀李先生同行,目下李先生住在灯市口瀛寰饭店。白崇禧想到这里,便命副官乘车去请李先生来赐教。
李任仁穿一件皮袍,头戴一顶深色的狐皮帽,随副官来见白崇禧。师生二人,在壁炉旁品茗,促膝长谈。白崇禧心情沉重地说道:
“老蒋是容不下我们的,他想在南京开三中全会,当国府主席。现在,他又急着要召开国军编遣会议,他消灭异己,实行独裁之心,已暴露无遗,如果我们自己不能搞出一个局面,便只有被动挨打,被他吃掉。目下,平、津一带我们又难以立足,崇禧深感进退失据,乞望先生以良策赐教。”
李任仁两只手捧着那热腾腾的茶杯,沉思片刻,说道:
“要想搞出一个局面,就必须倒蒋。要倒蒋不但要和东北联合,还要和冯、阎联合,但联合必须有共同的目标才行。”
李任仁说:“我以为,我们应该明白表示态度,主张根据总理遗嘱,召开国民会议于北平,而且根据总理北上宣言所说的,由九个人民团体来召开国民会议,再由国民会议产生合法政府。把北平再改成北京,中央政府设于北京。这样做,东北和冯、阎一定赞成,因为北方人怨恨把首都迁到南京去,他们要争取北方人心,一定赞成这样做。同时,这样做对他们都有好处,他们可以成为新政府的主人之一,不会受制于蒋介石,何乐而不为!特别是阎锡山,只要不再担心你来夺取他的平、津地盘,他就不一定非跟蒋走不可了,这样就有了联合的共同目标和基础,再说,召开国民会议是总理遗嘱明明白白说了的,蒋介石和南京政府的人们,他们个个星期开纪念周,念总理遗嘱,难道还能提出反对?这点,老蒋是无法与你争的。因此,要解脱目前的困境,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白崇禧听了心中一亮,忙说道:“这个方案要得,我就照先生说的去做。但是要告诉德邻、季宽和任潮,需得他们的同意方可进行。”
白崇禧送走李任仁后,便闭门给李宗仁、黄绍竑和李济深三人各修一长书,以李任仁的方案相告,请他们在两广和两湖活动,以促成国民会议在北平召开。写罢,白崇禧派出亲信将此一机密分送李宗仁、黄绍竑和李济深。
可是,白崇禧万没料到,他这个方案开场锣鼓未响,武汉却出了事,顿使他在北平筹备召开国民会议的打算胎死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