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蒋介石在小汤山开过那“议而不决”的善后裁兵会议后,见冯、阎、二李诸人各持异议,知他的“削藩”计划一时难以执行,又不敢在北京久住,便决定近日乘车返回南京再做计议。行前,他决定单独去找白崇禧谈一谈。
“哟,总司令你来得正好,我也正要去找你哩!”白崇禧在他的指挥部里迎接蒋介石,刚坐下,还未待蒋开口,白便先抢着说道。
“这个,这个,健生兄,嘿嘿……”蒋介石实在不知道这个神出鬼没的“小诸葛”要说什么,只得讪笑两下。
“我与第四集团军的官兵,都是南方人,自到北方来月余,深感水土不服,近来身体不适,官兵也多有疾病。目下北伐功成,我希望总司令能让我们回南方解甲归田,也省去裁兵的诸多麻烦。”白崇禧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副官忙把药送进来。白崇禧斥责道:
“你不看我和蒋总司令在谈话吗?咳咳咳!”白崇禧皱着眉头,一连串地咳嗽,那副官只得把药放下,退出去了。
“健生兄既是贵体不适,请先服药吧,这个,唵?”
蒋介石见白崇禧前几天在汤山开会时,反对他的裁兵计划,说话精神抖擞,今天怎的就病成这个样子了?再细看白的气色,却并不像有什么要紧的病。蒋介石心里暗骂了一句“娘希匹!你白健生和冯焕章一样,都在糊弄我”。
原来,蒋介石这次北上,到武汉邀李宗仁同车到郑州,再邀冯玉祥一起去北京。冯因不愿与蒋、李同行,便在郑州装病,大热的六月天,身上盖着两条厚棉被,一边冒汗,一边呻吟不止。蒋、李二人看见冯玉祥红光满面,全然不像大病的样子,只是对视一笑,也假装安慰冯一番,便乘车北上了。三天后,冯玉祥独自挂一专车到北京。现在,蒋介石见白崇禧这副模样,一看便知是装的,但也只得假惺惺地安慰几句。白崇禧便顺水推船,把副官送来的什么药片,放在掌心里,瞧了瞧,然后皱着眉头,往张开的嘴上一拍,然后喝口水,一仰脖吞了下去,苦笑着,啧了一下嘴。蒋介石见了,心里又骂了一句“娘希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健生兄既然这样不适应北方环境,如何还请缨赴新疆殖边呢?”
白崇禧又咳了一声,巧妙地答道:“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到了新疆,身负戍边之重任,不管环境如何恶劣,不死也得设法生存下去呀。光绪元年,六十三岁的左文襄公(即左宗棠)率军督办新疆,不是令士兵给他抬着棺材一路走的么?”
“嗯嗯,这个,左文襄公精神可嘉,我是很佩服他的!”蒋介石对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三人一向是很崇敬的,他常读《曾文正公集》《左文襄公集》和《胡文忠公遗集》等三部书,每有心得,便录之笔端,今听白崇禧说起左宗棠,也少不得要称赞几句的了。
“健生兄以左文襄公之精神,去经略关外如何?”蒋介石接下来问道。
白崇禧听了暗吃一惊,心想老蒋连新疆都不让他去,怎么会让他去东北呢?关于东北问题,白曾与李宗仁暗中商量过,李、白对于东北不是不想抓到手,而是眼下无法马上抓到手,正像诸葛亮说的东吴“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张作霖虽死,但奉军已全部退入关内,由少帅张学良统率,实力仍在,而日本帝国主义觊觎东北已久,北伐军如出关,必引起外交问题,不久前发生的“济南惨案”,更使李、白触目惊心。因此,对于东北问题,李、白早有腹案,便是和平解决,力争把张学良拉到自己这一边来。因为奉系与冯玉祥、阎锡山皆为争夺北方地盘连年开战,结下宿怨。而奉张与李、白则无仇无怨,自然较之冯、阎好说话。如能把张学良拉过来,白崇禧便可借奉张之力在京、津一带立足,钳制阎锡山,与南京的蒋介石分庭抗礼。现在,蒋介石说要白崇禧去经略关外,白忖度,这必是蒋对李、白的一种试探抑或是一种借刀杀人的阴谋。白崇禧又咳了咳,接着说道:
“总司令,连京、津一带的环境我都难以适应,何能出关?冯、阎想去,就让他们去吧!”
其实蒋介石最怕冯、阎出关,一是冯、阎所部皆北方人,适应关外环境,如让其出关,则白山黑水之间,沃野千里,必系他二人之天下,到时岂不又冒出两个“张作霖”来?再者,蒋介石吃过日本人制造的“济南惨案”的大亏,生怕冯、阎、白出关引起外交问题,日本人上门找他的麻烦,因此,他是主张和平解决东北问题的,今见白崇禧无意去东北,这才略为放下些心,便问道:
“依健生兄之意,东北问题怎么解决好?乞望赐教。”
那白崇禧虽与蒋介石矛盾百出,但又是个重感情的人,蒋介石这句话,一时引发了他当蒋的参谋长的那一段旧情,且东北问题又和白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便说道:
“全国统一大势已定,张作霖已死,张学良内外交困断不敢作负隅顽抗之想,这就为中央以政治方式和平解决东北奠定了基础。这是我军不必出关的根据之一。”
白崇禧见蒋介石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张作霖之死,据说系日本关东军所为,可见日本侵略东北的计划已如箭在弦上,我军如出关,日军若加阻挠,则后果将远远超出济南惨案之范围,故而我军出关更应特别慎重。”
蒋介石又郑重地点了点头,白崇禧又道:“直鲁军张宗昌、褚玉璞部数万人目下驻扎滦河以东的唐山、昌黎一带,闻说张已与日本人有勾结,日本人支持张部出关,有说日本人要张部攻到秦皇岛,便可出兵接应其出关。为此,若要和平解决东北问题,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首先解决张宗昌部。”
“很好!很好!”蒋介石激动地抓着白崇禧的手,当即果断地说道,“我决定由你代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职权,统一指挥第二、第三、第四集团军各部,歼灭滦东一带的张宗昌直鲁联军,为中央和平解决东北问题打开一个局面。”
白崇禧见蒋介石不仅完全采纳他的建议,而且决定授予他全军最高指挥权,也激动地站起来,向蒋立正敬礼——欣然受命。这一对充满敌对情绪的派系首领,在不到一小时的谈话后,又携手合作了——民国史上有许许多多这种时而为敌,时而为友,又时而为敌的怪现象,除了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外,恐怕也还得有一种大丈夫的胸怀和韬略,否则刚刚还打得鼻青脸肿的双方,倏忽间怎的又能握手言欢呢?
白崇禧受命挂帅之后,即令李品仙、魏益三、刘春荣等部集中备战,但却并不急于向滦东进军,而是派何千里为代表到沈阳去见张学良,请张派奉军与白军南北夹击张宗昌部,以便将直鲁军包围歼灭。张学良当即派总参谋长杨宇霆为代表,与白崇禧商谈。白、杨双方均带卫队,乘车在一小站见面。
在滦东被北伐军彻底击败的直鲁联军总司令张宗昌
关外与广西一北一南相隔万水千山,本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不过在民国年间却出现过两对颇为相似的人物,这便是时人称之为“南北两少帅”的张学良和陆裕光及“南北小诸葛”的白崇禧和杨宇霆。那陆裕光乃老桂系首领陆荣廷之子,自从陆被李、黄、白逐出广西之后,目下流寓苏州做寓公,那“南少帅”由于失去父荫,早已没有当年的少帅气派,不得已投入了直鲁军张宗昌部下,任第七十四师师长之职,已不为人所知。如今,显赫的便只有“北少帅”张学良和“南北两诸葛”了。现在,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小诸葛”代表不同派系的利益,在此时相见,更是不同寻常。那“北诸葛”杨宇霆乃辽宁法库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从长相到动作、语言,无一不显得非常精明干练,才气横溢。白崇禧一见谈判的对手气概不凡,心中暗道,和这样的人较量才有意思!他迎上前去,主动和杨宇霆握手寒暄,然后诙谐地笑道:
“邻葛兄(杨宇霆字邻葛),人称你我为‘小诸葛’,未知这‘小诸葛’中还能再分大小否?”
杨宇霆却一本正经地答道:“当然能分大小。”
“谁大谁小呢?”白崇禧依然诙谐地笑着,把两张手掌摊开,问道。
“我大,你小。”杨宇霆毫不含糊地答道。
“哈哈,”白崇禧笑道,“邻葛兄如此当仁不让,不知有何根据?”
杨宇霆不慌不忙地答道:“我生于光绪十三年,你生于光绪二十年,我今年四十二岁,你今年才三十五岁,我大,你小。”
奉军总参谋长杨宇霆
白崇禧心里暗吃一惊,不想从未谋面的杨宇霆竟对自己的生辰年龄了解得这么具体。杨宇霆见白崇禧一时答不上话来,又接着说道:
“我名宇霆,表字邻葛,乃邻近诸葛之意,称‘小诸葛’乃有根有据。因此我是正宗的‘小诸葛’,你只能算‘小小诸葛’啦!”
白崇禧机智超群,能言善辩,在任何场合都能应付自如,从未被诘难过,今天竟被这‘北方小诸葛’说得无言以对。他那白皙的脸庞上顿时感到一阵热辣,忙用几声轻松的笑声掩饰住心中的窘态,他一边笑,一边说道:
“邻葛兄之言果然有根有据,但孔明一生,除了舌战群儒之外,还上有安邦定国之计,下有棋琴诗书之雅。我们不必为此多费口舌,还是来比试比试一番吧!”
“健生兄要比什么呢?”杨宇霆揶揄地笑道。
白崇禧忙唤自己的副官把围棋拿过来,对杨宇霆道:“邻葛兄如能胜我一子,崇禧则甘拜下风,当‘小小诸葛’矣!”
“请吧!”杨宇霆从容地在白崇禧对面坐下。
顷刻间,棋盘上那纵横十九条线,化作了一片山岳丛林,江河阡陌,田野村落,城池要塞。那三百六十一个位,变成了堑壕掩体,电网碉群,大炮战车,艨冲战舰。棋盘上战云密布,战阵森严,白崇禧执白子,杨宇霆执黑子,双方开
始行军布阵,运筹帷幄,麾兵攻杀,一场大战终于爆发。白、杨二人,你来我往,你攻我守,你围我堵,双方都使出浑身解数,一时围魏救赵,一时上楼抽梯,一时借刀杀人,一时天女散花,真是险象环生,绝招频出,侍立在一旁的两名副官直看得惊心动魄,瞠目结舌。战至最后,形成两个连环劫,打来打去,谁也不肯让步,两人又似乎都拥有无穷无尽的劫材,这样对弈下去,别说下到明天,即使下到世界末日,也无法确定死活、分出胜负。
白崇禧笑道:“邻葛兄好手段!”
杨宇霆也忙道:“健生兄不简单!”
双方明白,要结束这没完没了的打劫争斗,只能和棋。而和棋,在围棋中是少之又少。白崇禧令副官收拾棋子,随即挥退左右,对杨宇霆笑道:
“邻葛兄,这回‘小诸葛’难分上下啦!”
杨宇霆见白崇禧挥退左右,知要谈军国大事了,便也笑道:
“弈之为数,小数也,不足论道。今健生兄代行总司令职权,挂帅征东,带甲数十万,有否假道灭虢,借消灭张宗昌部之机而出兵关外之意?”
白崇禧心想这“北诸葛”也好生厉害,一下子便抓住了会谈的实质,他认真地说道:
“邻葛兄可曾得到这方面的情报:张宗昌企图乘张大帅死后张汉卿(张学良字汉卿)地位尚未巩固之时,猛冲出关,取张汉卿地位而代之?”
杨宇霆点了点头,白崇禧又道:“因此,急于要出关图东三省的是张宗昌,而不是我们北伐军。张宗昌本是由张大帅扶植起来的,也算得上是奉系的一支。他在山东被我们打败,与褚玉璞退据滦东一带,他不出关又到哪里去就食呢?”
“难道你们真的不想出关吗?”杨宇霆用他那双东北人特有的被风雪擦得晶亮的眼睛正视着白崇禧。
“如果我们要出关,就应支持张宗昌,让他打头阵,到了关外再解决张部不是更好吗?”白崇禧用他那双南方人犀利的眼睛正视着杨宇霆的目光。
“你们不是要统一中国吗?”杨宇霆又问道。
“北伐统一中国乃孙总理之遗志,除了武力统一,当然也还可以有和平的统一,我们希望的是后者。”白崇禧恳切地说道。
“统一自然是好事。可是,蒋、冯、阎、李之间能实现真正的统一吗?健生兄与蒋总司令之间能够统一吗!”
杨宇霆“小诸葛”之名果不虚传,杨、白两位“小诸葛”之间的谈话,也像他们弈棋一般,是一场绝妙的斗智。眼看北方的“小诸葛”已经把南方的“小诸葛”逼得不能动弹了。白崇禧沉思片刻,他要是不能打破僵局,别说东北问题他插不进手,便是在京、津也无法立足。但是,对于杨宇霆所提的这些问题,他怎么能圆满地回答呢?且不说去年他和李宗仁、何应钦逼蒋介石下野的那一幕,便是碧云寺祭灵、小汤山开会,蒋、冯、阎、李互相的斗争,他与蒋、阎的矛盾,不是预示着国民党内各派政治势力无法实现真正的统一吗?这些事不说,明眼人都一清二楚,就像和尚头上的虱子一般——明摆着的。作为张学良的代表,有着“小诸葛”之称的杨宇霆,为了东北未来的地位及他们自己的利益,当然更是关注这些问题的了。白崇禧本人由于地理上的原因,过去无暇顾及关外之事,这次他率军北上京、津,不得不对东北问题及奉系下一番功夫研究。
兵法云:“知彼知己。”杨宇霆了解国民党内各派系之间的矛盾,白崇禧当然也知道奉系各派勾心斗角的内幕。奉系中有老派和新派之争,新派中又分“洋派”和“土派”。老派以张作相、张景惠、吴俊陞等为骨干;出身日本士官学校的杨宇霆、姜登选则为“洋派”,出身于国内陆军大学的郭松龄、李景林为“土派”。郭松龄与杨宇霆矛盾最深。民国十四年冬,郭松龄率奉军精锐第三军揭起反奉旗帜,通电历数“张作霖失政”和杨宇霆祸奉罪状。郭军由山海关直打到锦州、营口,在辽西巨流河西岸与日军和奉军决战。由于三面受敌,郭松龄战败被俘,旋被张作霖枪杀。这次日本人炸死张作霖,据说有日方在奉系内部寻找新的代理人的因素,他们有扶持杨宇霆取代张学良之意。白崇禧便决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不正面回答杨宇霆的提问,却反问道:
“邻葛兄难道愿甘居张汉卿之下么?”
白崇禧到底不愧是“小诸葛”,一脚便将对方踢来的球成功地踢了回去。杨宇霆只得悻悻地说道:
“老帅临终之前,没有向我托孤!”
原来,张作霖的专车在皇姑屯被炸,张所乘坐的那节包车被炸得粉碎,车身抛出三四丈远,只剩下两个车轮。那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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