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我顿了顿,想到利维娅,“以及女人。”
“保证您满意。”
很快,我被带进一个华丽的大房间。穹顶上绘制着精美的彩绘,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宴乐图。墙上悬挂着鲜花装饰的挂毯,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带翼狮身女怪匍匐在扶手椅的四足上,裸/体的缪斯女神擎着花冠形玻璃灯台。帘幕低垂,四周弥漫着暧昧的香气。
我坐到榻上,立刻有人在我的膝上铺了一层轻薄的软毛巾,随即端来盛满玫瑰水的钵,伺候我盥手,用柔软的丝绸擦干,抹上香脂,细细按摩,最后取出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香精,在我两腕各轻触一抹。
同时,一名女奴跪在我脚下,解下我的凉鞋,为我盥足,动作轻柔。滋润的香油在我的脚趾间流淌,暂时抚慰了情绪。当双足洗净,同样用丝绸擦干,再揭走我膝上的毛巾。
这些伺候的奴隶迅速退下。几名奏乐的女奴带着双笛、小鼓和竖琴走了进来,走到屏风后面。那屏风用香柏制成,象牙与琥珀装饰,上有镂空的形状,并不隔音。美妙的乐声从屏风后传出。
此时,另一扇门打开,十几名少男少女走了进来。
他们都年轻美貌,来自希腊或者小亚细亚,肌肤娇嫩无瑕,如鲜果,如花瓣。身上涂了油,洒了香水,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纱衣。随着音乐,他们跳起舞来。
笛声长鸣,小鼓颤动,竖琴叮当。透明的纱衣随着动作飘扬,宛如一团云雾。光/裸的身体如水一般流畅优美,手臂上的珠宝闪闪发光,花环在胸前簌簌作响。举着小手鼓旋转的姿态,就像酒神的祭司,看起来既诱人,又无邪。
少女们放下手鼓,举起酒罐,像天鹅似的仰起头,让葡萄酒滴落在颈项上。酒珠如红宝石般,顺着胸前的曲线滑落,在那微微颤动的雪白上跳跃、滚动。少年则用嘴唇追逐着在娇嫩肌肤上流淌的酒液。当鼓声加强,每个少年搂住一名少女,同坐在地毯上,舒展身体,像田野里动物的交/媾一样无遮无掩,毫无避忌。
室内中央是高大的镀金树形烛台,树枝间掩藏着无数灯烛。烛光的跳动把影子拉长,在四壁悬挂的华丽织锦上摇曳。急促的呼吸,压抑的喘息,肢体摩擦与碰撞声,宛如一场盛大的献祭。
一名少女膝行到我身边,像一只优雅而乖巧的小猫,伏在我的大腿上,呼吸和体温都散发着一种取悦饲主的驯顺。
灯影下可见她纱衣遮掩下的腰身,丰泽的乌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洁白后颈。她的吻如此甜蜜,她的腰肢如此柔软,她的温暖气息拂过我的脸,她的眼波透出柔和的色泽,她的肌肤是东方的丝绸和美玉,她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向我发出邀请:请使用我吧,我会为你带来最大的欢愉。
不知是否是光与影造成的错觉,她让我想起利维娅。有那么一刻,心底涌起一种想要拥抱她、占有她的冲动,但同时还有一种想报复她、毁掉她的欲望在波荡。
仿佛察觉了我内心的挣扎,她抬头看向我,笑了。那一瞬间,她脸上的微笑简直美得令人目眩。唇形张张合合,像赛壬的歌声一样,无声地诱惑着我。
利维娅。利维娅。利维娅。
但她不是利维娅。
我猝然推开她:“出去,你们都出去!”
所有人都迅速离开了房间,就像清晨时枝头宿鸟的飞散。
我独自躺在床上,面对天花板,安静地躺着,宛如墓碑上的雕像。情绪的涌现就像怪物从心中钻出,企图爬向我的双眼,化作湿润的水气。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有足音传来,由远而近。凉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足音,徐缓而有节奏,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我抬头,只见门口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丝绸衣料被他双肩上的蓝宝石别针固定住。那种料子是一种很深的蓝,我从未见哪个男人穿过这种颜色,但在他身上,就仿佛理所当然地属于他。
“看看谁来了?竟是尊敬的渥大维娅。”他向我微笑,语气有些促狭。
没想到来人竟是梅塞纳斯。我困窘极了,伸手拿枕头遮住脸,掩饰我的泪痕和尴尬。
他轻松地调笑:“只有小孩子才这样藏起来偷偷哭。”
“走开,你别过来。”
“为什么我不能过来?这里是我的产业,而你是我的顾客。”说着,他逼近我面前。
早知道我就不来这里了。我放下枕头,恶狠狠道:“不准把这事告诉其他人。”
我可不想让盖乌斯知道我如此狼狈。这是我最后的自尊。
梅塞纳斯在我身边坐下,嘴唇扬起一个微笑:“好,我保密。现在该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伤心?”
我不信他猜不出来:“你知道。”
“好吧,让我猜一下,是因为凯撒要与利维娅结婚?”
“嗯。”我没好气地嘲讽,“想必你很赞同这桩婚事吧,为了伟大的凯撒的利益。”
“其实我并不赞成。”
我意外:“为什么?”
“娶一个聪明的女人,的确有许多好处。但利维娅太聪明了。”
“比你还聪明?”我恶意道,“看来你也不怎么聪明嘛。”
但这话没能激怒他。他从来都不生气,仿佛一直置身在某个永远天气怡人的花园里,不被任何阴暗的情绪侵扰。
他忽然拉过我的右手:“既然这次你是我的顾客,我就替你看看手相吧。”【注1】
他还会这些把戏?不过想到他还会变戏法,就没什么值得奇怪了。
他摊开我的手掌,轻轻按住我的指头,凝神细看:“这是你的朱庇特之丘【注2】。朱庇特告诉我,你曾经逞强好胜,过度专注于自我,但现在你缺乏自信……”
“你在趁机贬低我。”
“我可没有。”但他扬起的嘴角明明已经承认,“好吧,不说这些了。既然你关注的是凯撒的婚姻,让我也来看看你的姻缘命。”
“看这条掌纹,说明你会有两到三次婚姻。”他的脸上挂着一幅关切的神情,“噢,你会有很多孩子。婚姻和孩子,它们让你幸福,也让你心碎。”
谁都知道,我已经结过两次婚,说“两到三次婚姻”是最保险的估计。这些模糊的语言,几乎能适用于任何人。不过我懒得拆穿,听他继续编下去。
“根据维纳斯的指示【注3】,我还看到了一个真相。您知道了会大吃一惊。”他用了夸张的语气。
“大吃一惊?”
“是啊,你会吃惊。因为您现在对于爱情的判断完全错了。”
“哪里错了呢?”
“以后您就知道了,也许永远也不知道。谁也无法预测诸神的安排。”
这信口雌黄的说辞,令我在悲伤中也忍不住笑起来。可笑声就像蒙了尘,阻塞在喉咙里。
悲伤再次袭来,我翻身趴在床上,脸埋在双臂之中,用闷住的声音低低道:“我已经错了那么多次,不怕再错一次。”
他伸出手臂揽住我,抚了抚我的头发,声音轻柔如烟,仿佛迷雾中的一声叹息:“人都会犯错。”
这温柔于我何其可贵。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任由他拍着我的脊背。泪水伴随呜咽,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摇着我,摩挲我的发丝。
我渐渐停止哭泣,只觉无比疲惫。
冷静下来,我明白自己无权责怪任何人。利维娅早就告诉过我,对于爱情,她是一个信仰多神的罗马人。罗马人是冷酷的征服者,也最是多情。他们对神虔诚,却不会只崇拜一位神o。世界各地的神灵都能在罗马找到供奉的庙堂,无论它来自埃及、希腊还是亚细亚。
或许她是对的。丘比特射出饰着劲羽的利箭,他从未声称每个人只能中箭一次,也从未保证一个人不会同时身负数箭。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爱的是自己的体验。而他的恨,恨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感受而已。我并不了解她,对她的感情就像一只云雀落在湖边岩石上,观看幻觉投向感情的水波而产生的倒影。
她没有骗我,也不欠我什么。内心深处,我听到耳语般的声音:“渥大维娅,你太愚蠢,怨不得别人。”
怒火熄灭了,再也燃不起来。
唯有油灯的火焰在寂静的空气中升腾,嘶嘶作响。烛台上有一支能燃烧十个小时的蜡烛,用于计时。烛身上的一圈圈刻线,标示出每个钟头。此时,五个小时过去,已是深夜。
我依然无法睡着。
梅塞纳斯起身推开窗子。夜风涌入,驱散了室内浓郁得腻人的香气。我坐起来,拥着被子,看向窗外的夜空,认出猎户座在天际浮动。他望向地平线,低垂的弦月正在冉冉上升。我们静静听着夜风,仿佛世间再无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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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破晓时,我回到家,直接去找安东尼。他才刚起床洗了澡,正倚在榻上用早餐。
不用镜子也能知道,一夜未眠的我,样子必然很糟糕。但他没有丝毫惊讶或不悦,仿佛我的彻夜不归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早上好,渥大维娅,要吃水果吗?”他懒洋洋地扫了一眼盘子里的水果,挑了一枚无花果,一口咬碎吞下去。
我吸了口气:“我想去雅典,越快越好。”
“好的。”他点点头,又咬了一口无花果,嚼了嚼咽下,“你真的不要无花果吗?很甜。”
“不用,谢谢。”我木然道,觉得此时情景有点讽刺:我心情沉重,而他漫不经心。
“我建议你先坐下,放松,吃点东西。”他看向我身后,“不然他会担心你。”
“谁?”
他不答。
我转过身,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穿过柱廊朝这边快速走来。他走近了我才看清,竟是安提勒斯。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睡衣也没换,明显是刚从床上起来,尚未梳理。这可不像他。他一向是很重视外貌、不肯失礼的。
他走进室内时,安东尼冲他招招手:“吃水果吗?”不待他答话,扬手把一枚无花果扔给他。
男孩动作敏捷地接住无花果,偏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没有留下一句话。
“他这是怎么了?”我莫名其妙。
安东尼的语气依然松缓:“昨晚你从晚餐时就不在,整晚没回来,孩子们都跑来问我你去哪儿了。我编了个理由,安抚他们。其他孩子年龄小,容易相信,但安提勒斯不一样。我猜,对于我的说辞,他没有完全买账。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原来,安提勒斯在为我担心?我有点不能置信:“我还以为……”
“以为他不喜欢你?”
我默认了。
“他是个好孩子,就是性格有点别扭。”
那孩子真的担心我,这触动了我的内心。是啊,我是一个母亲,家中有六个孩子,竟然为了一些可笑的个人情绪,就任性而为。这是多么幼稚而不负责任的行为。
“话说回来,你真的决定跟我去雅典?”安东尼问。
“是的。”
昨天盖乌斯离婚,今天我便决定去雅典。安东尼应该猜得出其中联系,但他没有多说。
沉默又重新把我们包围起来。
柱廊外,天光渐亮。晨风吹散了雾气,天空转为钴蓝。朝阳冉冉升起,在天际染出浅淡的金、珍珠般的粉与娇艳的玫瑰色。庭树上的鸟儿开始鸣叫,一只,两只,越来越多。整座城市正在苏醒。
有人说,每日傍晚太阳落下后,便去往地下世界,照亮那个地方,第二天再回到人间。但伊壁鸠鲁学派的哲人认为,地下世界的黑暗是永恒的,太阳在离开人间时就烧完了燃料,它死去,沉寂,等待,在翌日重生。
太阳在日出时重生,每天的朝阳都是新的。
我身在罗马,就像掉入蜘蛛网的飞虫,挣扎得越厉害,导致缠得越紧,陷得越深。现在,我终于要离开罗马,就像离开曾经的自己。宛如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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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我们从罗马启程,一行人马浩浩荡荡。
是日天气不佳,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雨。罗马在每年的十一月总是阴冷潮湿的,天总是沉沉,仿佛永远不得晴。
雨中,城外郊野更显得清冷,呼吸间便灌了满腔的凉意。我们在这里换乘马车。
步下肩舆时,雨丝扑在脸上,凉飕飕的。我拢紧了斗篷。
“渥大维娅。”有人唤我。
我抬起头,只见梅塞纳斯向我走来。这显然不是巧遇,没想到他会来为我送行。
但更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在你离开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怎么了?”
他苦笑:“我要结婚了。”
“你,要,结婚?”虽然他早已到了适婚年龄,但我从未想过把他和婚姻联系起来。
“下个月,我就要告别自由的单身生活。”他无奈地叹息,半开玩笑半认真,“这可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我愕然。
“你还没忘吧,四天前的晚上,我在开导你。凯撒知道后,就给我安排了这桩婚事。”
我知道盖乌斯想折磨我,但不知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连安慰过我的人都要惩罚,何况还是他最信任和倚重的人。
但转念一想,在罗马,这样毫无感情的婚姻,和市场上的交易一样多。足够的利益,即婚姻的充分理由。以我对盖乌斯的了解,他可不会为了一时恩怨就浪费一个牟利的大好机会。这次婚姻的安排,应该也是更多地出于利益。
于是我问:“新娘是谁?”
“特伦提娅,那个被三流诗人称为缪斯的‘娇美人’。”【注4】
竟然是她。我虽与她不熟,但听过相关传闻。她家境优渥,从小甚得父兄的宠爱,性格骄纵。因为外貌娇艳、小有才情,曾被一些年轻诗人写进诗歌赞美,从此得了“娇美人”的名号。
她的两个哥哥都颇有作为,能力出众。让梅塞纳斯与她结婚,无疑是在巩固她的家族与凯撒的联系,确保她兄长们对凯撒的忠心。看来这婚姻的确出于利益,盖乌斯从不做无利可图的生意。
“听说这娇美人不仅美貌,还能歌善舞,多才多艺。与她结婚,也不算亏待了你。”我安慰道。
他苦笑:“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
“虽然无法参加你的婚礼,但我会派人送去结婚贺礼。”我承诺。
这时,德思玛走近我,轻声提醒:“主人,该启程了。”
我不好意思让这么多人等着,只能与梅塞纳斯告别:“再见了。”
他露出微笑:“再见。”
上了马车,我取下被雨打湿的斗篷。
没想到安东尼也进入车厢,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他通常不会与我同坐一辆马车。
“可以出发了。”他吩咐。
车夫挥动缰绳,催促马匹前进。车身微微震动起来,在辚辚车声中,前往离罗马最近的奥斯提亚港。我们将从那里乘船前往雅典。
宽敞的车厢,因铺上了羊毛毯而变得格外舒适。两人各坐一方,静得能听见嗒嗒的马蹄声。
安东尼开口:“刚才,梅塞纳斯对你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说什么。”
他笑起来,一种明朗并略带戏谑的笑:“你也太敷衍你的丈夫了吧。”
“你不会感兴趣的。他说他快要结婚,没别的了。”
“和谁结婚?”
“‘娇美人’特伦提娅。”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原来是她啊。不过我好像听说,她是你弟弟的情妇?”
我不能比此时更诧异了。
他耸了耸肩:“你不知道,自从与斯克瑞波尼娅结婚之后,你弟弟有不少情妇吗?利维娅可不是唯一的。现在特伦提娅要嫁给梅塞纳斯,你弟弟就能把这个情妇一直留在身边,这主意倒是不错。”
难怪梅塞纳斯对这桩婚事不乐观。而利维娅,她能容忍盖乌斯的这些行为?
但那都是他们的事情,与我无关了。我摇摇头,摆脱这些思绪,抬手撩开被风拂在脸上的发丝。
倚靠在软枕上,呼吸着风中的松树与冷杉有些辛辣的气味,心情松弛下来,任由身体随车厢轻微颠簸。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嗒嗒作响。
马车一路前行。罗马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小。无尽的天空下,那些宏伟的建筑和宅邸,被围困在看不见的高墙之中。
每一条道路都通向罗马,每一条道路都可以离开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