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奴隶为安东尼洗净脸颊之后,便端着水盆离开了。我看了一眼安东尼,他的下巴平滑干净,没有留下丝毫刮伤。那奴隶的手艺果然不错。
挥了挥手,我屏退了其余在场的人。
“这次战争,你有多大的取胜把握?”我问。
安东尼扬了扬眉,看着我笑:“难道你觉得我会输?”
“当年的克拉苏意气风发,领兵出征帕提亚。他是整个罗马最富裕的人,兵力、粮草、装备都不缺乏,却兵败身亡。”
他轻嗤:“那是克拉苏太蠢。”
如此态度,让我觉得有必要让他不要轻敌:“据我所知,帕提亚轻骑兵是非常令人头疼的敌人。尤其是那些‘火炉骑兵’,不容小觑【注5】。而现在,帕提亚人还有那些流亡的罗马共和党人的帮助,更是势不可挡。特别是那个拉比努斯,自封为‘帕提亚征服者’,非常讽刺。明明是他协助帕提亚人打败罗马同胞、狐假虎威,却自封这样的头衔,仿佛是他击败了帕提亚人。若非帕提亚王储带着主力部队暂时回国休整,听到这样的消息恐怕也会不悦。”
他的声音柔软而低沉:“连你都看出来了,拉比努斯在获得几次胜利之后未免骄傲得过了头。如此轻率自大的人,不足为惧。我有把握,今年年末之前,就能将那些共和派的势力剪除干净。”
“你的信心也不逊色于他。”
他仿佛没有听出我语气里善意的嘲弄,慢悠悠地继续说着:“关键在于,明年帕提亚人会卷土重来。那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你派出的文提狄乌斯,你对他有信心?”我听说过,文提狄乌斯是安东尼麾下的得力干将,出身不高,但颇受士兵爱戴,战争经验也很丰富。
“我派出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他却又话音一转,“不过,最近罗马传出流言,挑拨我与他的关系。一些传言在吹捧他,另一些说我嫉贤妒能。”
我皱眉:“这是谁炮制的谣言?”
“除了你的弟弟,还能有谁?”他轻松道,“这些我并不担心,也不会让他得逞。”
“那你担心什么?”
安东尼忽然颇为孩子气地露齿而笑:“他一向喜欢声东击西。看样子,你的弟弟还有什么别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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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弄清楚盖乌斯的真正意图之前,罗马迎来了一次真正的危机:饥荒。
意大利本土的气候,对于大规模种植粮食作物是事倍功半。因此,罗马的粮食绝大部分依赖于从埃及、北非等地进口。例如,埃及每年向罗马运输两千万莫迪乌斯【注6】的小麦,阿非利加的输送量是埃及的两倍。而河运的成本是海运的五倍,陆地运输的成本是海运的三十倍。故而,如此大规模的粮食运输,只能依靠海运。大量小麦在行政官员的严密监视下,以船运至奥斯提亚港。
被小庞培占据的西西里,本就是罗马最大的粮仓之一。而现在,由于《布林迪西协定》的签订,罗马与庞培处于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剑拔弩张。庞培不肯撤回西西里岛,还抢占了赛尔达尼亚岛,同时加强对意大利海岸的包围,完全切断了从非洲到罗马的海外运粮通道。
再加上之前安东尼派兵出征帕提亚,征收了大量粮草,现在罗马的粮食明显短缺。短短一个月内,粮食价格翻了几倍。元老院三令五申,责令商人不得囤积粮食、哄抬粮价,但唯利是图才是商人的本性。大部分商人只在表面上稍稍按平价卖出一些粮食,私底下仍然囤积居奇。元老院不得不下令处死了几个趁机哄抬物价的奸商,派士兵清查粮仓。但面对罗马城的百万人口,粮仓的存粮不过是杯水车薪。粮食价格依然居高不下。没有足够的供应,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
虽然上层阶级还不至于挨饿,但城市里的大量贫民遭了殃,街上随处可见为饥饿所迫的乞讨者。治安迅速恶化,店铺打烊,集市撤销,连神庙都关闭了,人人自危。入夜后,城内再无游荡的醉鬼和拉客的妓/女,富人的宅邸中也不再传出飨宴的乐曲,到处都是拉帮结伙、四处劫掠的盗贼。那些饿死的尸体被抬走、集中烧掉,以防止瘟疫的发生。有钱人给奴隶分发武器,加以训练,以求自卫。
昔日繁华的罗马,街道空空如也,一片荒凉,宛如冥王普鲁托的国土。
鉴于这样的情况,我尽量减少出门次数。安东尼的宅邸有士兵守卫,目前还是罗马最安全的地方之一。我不必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但不得不担心罗马的未来。
意想不到的是,斯克瑞波尼娅前来找我商议。她提出一个方案:让盖乌斯和安东尼都捐出一批粮食,同时由我号召罗马的上层社会进行捐赠,使挨饿的穷人每天有一顿稀粥可喝。
我迟疑:“为什么只用我的名义,不用你的?”
“你也知道,我在外面的声誉并不怎么样。而且医生说我现在怀孕,胎像不稳,不能操劳。现在,除了维斯塔贞女,你在罗马的声望和地位没有其他女人比得上。用你的名义,更有号召力。”
据我对斯克瑞波尼娅的了解,她热衷于享乐,并不像那种会为民生疾苦操心的善人。她突然提出这个建议,出乎我的意料。
但我仔细考虑之后,确定此事对我有利无弊,便答应下来。救济民众,不仅是为了买个好名声,更是为了政权的稳定。毕竟,在饥荒蔓延时,民众的愤怒极易点燃。饥饿会把人性熬死,变成近于兽类的动物。如果发生大规模暴/乱,可能威胁到统治者。几十年前在灾荒时发生的奴隶暴动,就是前车之鉴。
安东尼配合我,同意捐赠粮食。看到安东尼和盖乌斯这两位当权者都率先捐粮,其他贵族和富人迫于压力,不得不进行捐赠。这些粮食在马尔斯广场附近的米努西亚柱廊上进行分配和发放。那里有四十五个拱廊,接待不同的人群。共有十几万贫民,每天领到一些稀粥和冷面饼。
在众多士兵的护送下,我亲自去过一次现场。黑压压一片饥民,像马蜂一样从四面八方嗡嗡涌来,聚集在拱廊前。他们面黄肌瘦,步履沉重,一旦获得食物,就急急忙忙地吞了下去,担心被其他人抢走。
当他们听说我就是渥大维娅时,纷纷对我表达感激之情。我的名字,现在是人尽皆知了。
在我准备离去时,一个老妇人忽然冲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闪开,让路!”侍卫冲她呼喊着,即将甩动鞭子。
我拦下侍卫,看向那老妇人。她饱受摧残的脸像被火烤过的乌龟壳一样皱,驼着背,弓着腰,右手拿着盛饭的破陶碗,左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看上去很虚弱,双脚泥泞,破烂的衣衫上溅满了泥浆。
“求求您收下我的孙子,让他做您的奴隶,为您效劳。”那老人跪在我面前,哭着乞求我,“我无法养活他了,唯一的办法是卖掉他,不是为了钱,只求他不要饿死。但人贩子也不敢收【注7】。求求您收下他!”
那男孩睁大眼睛望着我,肤色苍白如石英,双眸噙满了泪水,让我想起家中的孩子。
但我不得不拒绝:“罗马的公民不能成为奴隶。我也不能收下他。”
老人眼中的希望熄灭了,但并未强求。
我低声吩咐奴隶取出一些钱交给她。虽然面对太多饥民,我无能为力,但至少可以照顾一下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
“您太好了,诸神保佑您健康幸福!”她匍匐在我脚下,感激在她的眼中闪烁。
我叹了口气,只能说:“但愿神灵保佑你们,保佑这座城市。”
说完,我转身乘上肩舆,离开米努西亚柱廊。
拨开肩舆上的帷帘向外看去,此时正好经过这个街区的神龛。往常,人们会定期到神像前献祭,那些神像在长时间的烟火熏燎之下变得黑漆漆的。而现在,饥荒期间,神像前只剩下空荡荡的祭坛。衣衫褴褛的饥民在祭坛的阴影里乞讨哀嚎。
这一次,恐怕神灵不会眷顾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