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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大事业而获得成功的人感到忌妒,因为他们认为每个人都在夺取他们自己的东西。野心勃勃的人比没有雄心壮志的人更感到忌妒。
——亚里士多德《修辞学》卷二章十
安东尼与女王的绯闻轶事,源源不断地传到罗马。对此,最愤怒的人无疑是福尔维娅。据说她大发雷霆,几乎抵达崩溃边缘,家中许多奴隶因此遭殃。就连克劳迪娅,也因为母亲的状况而悒悒不乐。作为女儿,她的劝慰收效甚微。福尔维娅陷入近乎狂乱的焦虑,不停地给安东尼写信,催促他回到罗马,但他只是回信让她耐心等待。
我同情她。她遭到丈夫的背叛,却无能为力。当初遭遇索菲娅时,我至少还可以选择离婚。但福尔维娅为安东尼生了两个儿子,在他身上投入太多。更重要的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他。这种爱,是她最大的弱点。
所以,离婚不是她的选项。她唯一能做的,是竭力挽回丈夫的心,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如果意大利太平无事,安东尼就会长期待在亚历山大里亚,与女王厮守;然而,如果意大利发生战事,他就会很快归来。于是,她似乎决定采用极端方式支持丈夫的事业:更加激烈地反对盖乌斯、逼他让步,致力于挑起内战。
国内短暂的和平宛如一件穿久了的衣服,显得松松垮垮。和平女神只会偶然垂怜,而不肯常驻。抑或,真正意义上的和平从未眷顾过以战争立国的罗马。但谁先挑起战争,谁就难免承受一些舆论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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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我来到盖乌斯的宅邸,安慰克劳迪娅。她最近被福尔维娅的事情牵累太多。
室内的两扇百叶窗,一扇开着,一扇关闭。帷幔斜斜,日光半明半暗,宛如树林,有种黄昏余晖的错觉。她坐在榻上,盘在耳后的发髻松开了,沉甸甸的辫子顺着肩头滑落下来,像树林中的女仙。她咬着嘴唇,愁眉不展,眸中闪动隐约泪光。
“这是你母亲的问题,不是你的错。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我稍微倾身向前,设法与她目光接触,轻声安抚,“有些事情,你无能为力,不如放弃。别用泪水糟蹋你那双美丽的眼睛。”
“但她是我的母亲,”她低下头,解开松散的辫子,长发如涟漪般落在她的肩上,指头缠绕着一绺发丝,“我不愿见她受伤,也不想看到她与您的弟弟为敌。”
她苍白的脸上带着茫然无措的天真,气息微弱。秀发宛如丝绸帐幔,盛开般铺在榻上,有种不合时宜的赏心悦目。她就像枝头一朵透明的花,带着无可挽回的惆怅,等待着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东西。
想起盖乌斯的离婚计划,我不免心怀愧疚,但又不能表露。我安慰她,陪伴她,在她玲珑如贝壳的耳旁轻声细语,像照顾一只被罗网罩住的林鹊。
这是个静谧的下午,我原本吩咐了厨娘,去集市买来最鲜嫩的金枪鱼,用小火慢慢炖,做一餐克劳迪娅喜欢的。我打算陪她和盖乌斯用过晚餐,再离开。但这计划无法实现:一名奴隶赶来通报,说福尔维娅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又大发雷霆,砸坏了安东尼的许多物品,把地窖里收藏的上等葡萄酒全都毁掉。
克劳迪娅用手帕摁了摁湿润的眼角,匆匆盘起头发,裹上头巾。我见她眸中的水雾,心下不忍,替她拢好发丝,轻轻拭去眼角并不明显的水痕。
“谢谢。”她哑声道,“今天,不用等我回来。”
她随奴隶离开了。而我除了临别时的劝慰,再也无法为她做什么。
她离开后,我也该回去陪伴家人了。披上帕拉,站起来,裙摆与榻脚摩擦发出的声音。
这时,门帘拨开,盖乌斯走了进来。之前,他有公务要处理,一直待在书房,和会计主管一道,查看一卷卷的税收审计账目,我也不便打扰。此时,他终于暂时离开冗繁公务,看上去有些疲惫。整个意大利的诸多事宜,都由他做出裁定,太辛苦。我曾劝他适当放权,但除了梅塞纳斯和阿格里帕,他不愿假手于人。
我让他坐到椅子上,向身后铺满软垫的椅背倾靠,为他按摩颈部和两肩。以前我也不会这个,但最近为马塞勒斯按摩过几次。力道和节奏虽比不上专门按摩的奴隶,应该也不会让人难受。
“闭上眼睛,”我叮嘱,留神手下轻重,“舒缓呼吸,放松。”
一开始,他有点意外,但仍顺从地配合我,紧绷的身体渐渐舒展,四肢放松,气息也更平稳。这让我觉得自己的尝试很值得。除了我,他是不肯让其他人近身为他按摩的。
半晌寂静,我感受着他皮肤的温暖触觉,开口道:“克劳迪娅是真心爱你,也是个好妻子。她最近承受了太多来自福尔维娅的压力,心却仍然向着你。你还是打算离婚?”
“是的。”他闭着眼,处之泰然。
我加重了手下力度,再次提醒:“离婚那天,就是福尔维娅与你彻底决裂的日期。她的怒火可能比美狄亚更可怕。”
“她愈愤怒,就愈不理智,留给我们更多的可趁之机。”如此回答,显然再无转圜余地。
可怜的克劳迪娅。我停下按摩:“你会把嫁妆全都还给她吧?”
“当然。我从未动用她的财产,也无染指的意图。”
木已成舟,我叹息:“幸好你们没有孩子。不然,那可怜的孩子从小失去母亲。”
他睁开眼,淡然道:“她不可能怀孕,我们从未同床。”
我愕然:“什么?”
他垂下眼睫,眸中闪过的微光宛如密林深处的水波,有深不可测之感:“我没有碰过她。”
“若能自控,勿吻美人”【注1】,这是幼时我对他戏言时的引用。而他竟能做到这一步。可以设想届时情形:他派人把克劳迪娅送回福尔维娅的宅邸,连同离婚信函。信中彬彬有礼地写着,您的女儿还和出嫁时一样,完璧奉还贵府。这不动声色的讽刺,足以把福尔维娅气疯。
而此时,纵然我心中复杂情绪翻涌,他只是合上眼,继续闭目养神。大概在看来,这些事情并不重要。
意外的不速之客打断了此时宁静。不顾阻拦而闯进来的人,竟是雷必达。他身着托加袍,只是衣袍有些凌乱,宽厚的肩膀让他看上去比实际上更高大。向来沉稳温和的他,此时目光凌厉地盯着盖乌斯:“是你设计的吧?”
这质问来得突然,我不明所以。但盖乌斯没有否认。
“什么设计?”我问。
盖乌斯没有直接回答我。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仿佛被他冰蓝的眼眸所冷却。
他看着雷必达,语气依然从容不迫:“她迟早会知道。以她的性格,太容易被嫉妒心冲昏头脑。而你我皆知,安东尼不可能对她一心一意。事到如今,留着她,对安东尼也是不利。而且,她现在必然厌恶你,甚至可能把安东尼对她的疏远归咎于你。”
听闻此言,如拨开迷雾,我大致看清始末:盖乌斯设计,让福尔维娅得知雷必达对安东尼的感情。福尔维娅找雷必达对质,确认了猜测,回家后便大发雷霆。而雷必达猜到,是盖乌斯藏在幕后。
我心中一凛,不免担心雷必达的反应。只见他灰蓝的眼睛里神色冷峻,沉声道:“我明白你的意图。你不想我帮她,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地对付她。”
盖乌斯毫不回避:“没错,她把我视为死敌,战争在所难免。而我无意于与你为敌,只希望你不要干预。”
“因为我没有野心,也就不会与你起冲突?”
“是的。如果没有安东尼,以你的性格,根本不会参与政治纷争。你只是想帮他。”
雷必达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丝苦涩笑意:“你放心,我不会插手你与福尔维娅的争斗。不仅如此,安东尼从福尔维娅那里得知此事,也会从此疏远我。”
“我很抱歉,但也许这才是对你最好的结果。远离这些纷争吧。我可以保证,永远保留你的大祭司职位,谁也动不了你。”
雷必达咬咬牙道:“若你承诺我另一件事,我便如你所愿。”
“什么事?”
雷必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吞下了什么苦涩之物:“你与他,将来会是最终的对手。若你胜出,请赦免他,让他活着。”
盖乌斯考虑片刻,颔首道:“好的,我保证。”
“请发誓。”雷必达坚持。
盖乌斯让奴隶取来一柄洁净的小刀,和一只阔口牛角杯。
他立于窗前,面向牛角杯,用刀刃割破左手食指的肌肤。殷红的血珠滑过手指,滴入杯中。寂静中,只余血滴坠落的轻响。滴答。滴答。令我心悸。
他冷静地开口:“波鲁克斯作证,我以我的鲜血和性命起誓……”
雷必达打断道:“不,用你最在意的人的性命起誓。”
“我的妻子?”
“我并不认为她是你的最在意的人。你不需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盖乌斯停顿了一下。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更加低沉的声音,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我以我最在意的人的性命起誓,若有一天,我与安东尼兵戎相见、最终获胜,我将赦免他,让他活下去。”
然后,他拿起干净的手巾,漠不关心地拭去手上血迹。
雷必达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现在,福尔维娅知道了雷必达对安东尼的感情,对此定然极为厌恶。以她的骄傲,绝不会再与雷必达合作。
我检查了盖乌斯手上的伤口,为他包扎起来,动作尽量缓慢轻柔。确定无碍之后,才想起心中疑惑:“你真的打算留下安东尼的性命?”
“我不杀他。”他淡淡道,“但他不会选择活下去。雷必达虽然爱着安东尼,却始终没有看清,能杀死安东尼的人,只有他自己,也必然是他自己。”
我默然。他如此冷静地看待死亡,早已不令我意外。就像游鱼无法得知鸟雀飞翔的感觉,或许我永远也无法了解,旁人的生命对他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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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里,埃及女王还实现了一个长久以来的夙愿:彻底除掉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阿尔西诺伊。
此前,阿尔西诺伊在以弗所的狄安娜神庙中得到庇护,过着近乎隐居的平静生活,再无消息。但对于女王来说,这个妹妹始终是一大隐患。
而现在,安东尼得到了以弗所的管辖权。于是,女王再三要求他下令处死阿尔西诺伊。据说,安东尼并未立刻答应,犹豫不决。按照传统,得到神庙庇护的人神圣不可侵犯。而且,当初凯撒赦免了阿尔西诺伊的全部罪过。现在公开处死她,名不正言不顺。
最终,他派去一名刺客,潜入神庙,替女王除掉心腹之患。但女王仍不满足,甚至要求安东尼处死狄安娜神庙的大祭司,因为他给予过阿尔西诺伊许多帮助,与她交往甚密。
但安东尼到底还有理智,没有做出这种犯众怒的事情,只把祭司拘禁了几日,然后放归。
真正令我意外的,是一封来自阿尔西诺伊的信件。信中她说,得知克丽奥佩特拉与安东尼在一起,她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她提前写好这封信,托人在她死后寄给我。她感谢我和盖乌斯对她提供的庇护,并预言,克丽奥佩特拉会毁于野心。
她写道:“在以弗所的神庙中,我拥有无尽的闲暇。大祭司借给我先哲的书籍。我相信,这些书,我那学识渊博的姐姐都曾读过,包括色诺芬在《希耶罗》中强调的道理:一个人权力越大、欲望就越大,因此更不容易满足,更不容易快乐。
“‘最可靠的情谊,通常是父母与子女的感情、兄弟间的感情、夫妻间的感情,以及友谊。而很多僭主却杀死自己的孩子,很多又死于他们的孩子之手;很多僭主兄弟间互相残杀;很多僭主被妻子和他们以为最好的朋友所毁。既然他们被这些出于天伦想要爱他们以及出于法律被迫爱他们的人如此仇恨,他们怎么会相信他们被别的任何人所爱呢?什么样的相伴,没有相互的信任而能够甜美呢?夫妻若是没有信任,怎么可能达到一种欢乐的亲密无间呢?’
“这不正是我们托勒密家族的写照吗?在这个家族中,没有任何一代的统治者,手上不曾沾染至亲的鲜血。就像阿特柔斯的诅咒,我和克丽奥佩特拉一样,都会死于野心。
“也许死亡是一种祝福。古老的埃及人相信,肉体死亡为灵魂开启通往永生的大门。毕达哥拉斯说,死亡是灵魂的暂时的解脱。赫拉克利特说它很平常,它就是我们醒时所看见的一切。德谟克利特说它是自然的必然性。而我只是太累了,死亡对我而言,是永恒的休憩,是未知的国度,去过的人都不想再离开。”
除了遗言,她还提到盖乌斯:
“您的弟弟也让我想起色诺芬笔下的居鲁士。以他的才能与果决,不难成为罗马的主人。‘你使自己统治的城邦成为这些城邦中最幸福的城邦,你将被使者宣布是人类中最高贵和最辉煌的竞争中的胜者。’【注2】但遗憾的是,或许我们都无法得到我们真正想要得到的。就连伟大的居鲁士,也无法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于是去世之后帝国便分崩离析。‘居鲁士的教育’,这难道不是色诺芬的讽刺?【注3】”
这段话中流露的寓刺意味,我当然不会忽略。但当时我也并未放在心上。要在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封信时,才恍然发现,阿尔西诺伊死前的预言,全部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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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里,嫉妒宛如火焰,舔舐着福尔维娅的心。她在罗马城里散布了不少谣言,把埃及女王塑造成荒淫的妓/女,勾引过凯撒,又来勾引安东尼。“婊/子女王”、“致命的怪兽”、“埃及的耻辱”【注4】,这些都是街头巷尾流行的绰号,人们毫无顾忌地使用这些侮辱性的称呼,引为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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