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塞纳斯多次诚挚地邀请我,参加他组织的诗歌和学术沙龙。
“可我不是科妮菲希娅【注1】,不会写诗。”我笑道。若是旁人这样热情邀请我,我会怀疑是否有人需要我的资助。但梅塞纳斯比我富裕多了。
“您是小凯撒的姐姐。若您能给那些诗人和学者一些鼓励,无疑有助于小凯撒在这个文人圈子里的名声。而那些文人,他们可以影响舆论,传播小凯撒的事迹。”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西塞罗时,他对我说过的话:“作为凯撒的姐姐,你能做很多。你可以资助、庇护那些有才华的作者。”
于是,我应邀前往。天气不错的日子,我来到梅塞纳斯位于市郊的别墅。那座藏在松树、枫树和漆树树荫里的别墅,前庭被白色大理石圆柱围绕,完全的希腊风格,仿佛可以直接搬到雅典。
其中,被梅塞纳斯命名为“和平殿堂”的藏书室,就像一座小型图书馆,包容广大,秩序井然。它分为三个房间:一间最大的,是希腊语图书室;小一些的,收集拉丁语图书;另外一间更小的,搜罗了其他各种语言的书籍。
一排圆柱把室内墙壁分为几个壁龛。带门的书橱放置在壁龛中,下设墩座。还有一个为雕像特制的壁龛,陈放著名作者的半身像。深深的封闭壁橱,用来存放木制书箱或更轻便的柳条箱,上有标签和编号,以及所藏书籍的目录。书橱搁板上,装入亚麻封套的书卷水平放置,叠为三层,在同一主题区内按照字母顺序放置。卷轴头上的标签标明了书籍题目和作者,方便取用。有些书橱太高,取书放书时可以登上活动扶梯。
就藏书而言,当代作品的最佳收藏,是作者本人的亲笔原稿,真实可靠。例如西塞罗的作品,因其常常口述、让身边奴隶笔录,市场上出现了许多赝本。
而历史较为久远的书籍,通常以经过精通语文的名家校订的版本最为珍贵。书卷末尾的校订者亲笔签名,往往能使书籍身价倍增。梅塞纳斯聘用了几名希腊语文、历史专家,负责校订优良版本。还有一批抄写员,字迹优美、擅长速记。
梅塞纳斯带我参观了抄写员工作的地方:那里就像小学生的公共教室一样,摆满了桌子。每个抄写员坐在桌前,面前是压平的莎草纸、苇秆削成的蘸水笔、盛着不同颜色墨水的青铜罐。一个朗诵者站在台上,按照稿子,高声朗诵。抄写员们记录下听到的内容。这样能快速制造出大批书卷,或用于分赠朋友,或用于出售。
离开书坊,我们来到餐厅。这里提供的食物很简单:小虾,乳酪,豌豆羹,无花果,薄片的硬皮面包,窝笋绿叶托着的烤羊羔肉,适可而止地喝上一点葡萄酒。但吸引人的不是美食,而是大量藏书与风趣的交谈。客人们聚在一起,畅谈文学与学术。一卷卷稀有的文稿在众人手边传递,引出话题。
其中两名新晋的年轻诗人令我印象深刻:一位叫做维吉尔,与我年龄相仿,相貌清秀,身材单薄,很容易害羞;另一位更年轻,体形矮小敦实,却很活泼幽默,名叫贺拉斯。据说他们是知交好友,还是维吉尔把贺拉斯介绍给梅塞纳斯。而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您应该听听他们的诗作。假以时日,将来能在缪斯的殿堂戴上桂冠。”梅塞纳斯不吝赞美,向我推荐。
从未见他如此盛赞过哪位当代诗人的作品,我不免好奇:“你一向擅长发现珍珠。两位优秀的诗人,哪位愿意朗诵大作、让我一饱耳福?”
维吉尔似乎有些害羞,讷讷不言。贺拉斯笑道:“尊敬的夫人,我很愿意在您面前朗诵,也可以为我的朋友代劳。但我不愿这样做,因为他虽然天性羞涩,却是一位极好的诗人和朗诵者。诸神在上,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窃取到他朗诵时的嗓音、表情和手势。”
听闻此言,我立刻恳请维吉尔进行朗诵。他推辞不得,只好一手抱着书卷,扣于左胸,向我鞠躬:“希望我的朗诵能为您带来愉悦。”
于是,在七弦琴的伴奏下,维吉尔朗诵了两首诗,一首田园诗是他自己的作品,另一首是贺拉斯的颂诗。
他的嗓音并不洪亮,抑扬顿挫也不显著,却十分悦耳,契合七弦琴的音乐感,很容易接近心灵。一些原本难于朗诵的诗句,由他的声音诵出时,让人意外地发现在表面更和谐悦耳的诗句中无法寻觅的效果【注2】。
当然,诗作本身也令人惊艳。维吉尔的田园诗有忒奥克里托斯的风格,但用拉丁语创造出了新的美感。贺拉斯的颂诗格外精致、优雅,是阿尔卡埃乌斯、阿那克里翁和萨福的后继者。每个诗句都像一只到掌心里啄食的金翅雀。我倚在榻上倾听着诗句,半专心,半入梦幻。宛如迷失在树林深处的牧童,模糊地意识到林中奇妙的鸟鸣。
待朗诵结束,我回过神来,深深吸了口气:“我的欢喜之情超出奢望。能听到这样的诗篇,不虚此行。以前我总以为,论起诗歌,希腊人远胜于我们。所以有些罗马诗人更倾向于用希腊语写诗。仿佛如果别人把他们从希腊人的三种音步组合形式和四种音调形式中拽出来,他们便张皇失措、不知所以。我很高兴,今天终于发现,拉丁语也能写出如此美妙动人的诗篇。”
贺拉斯微笑道:“感谢您的赞赏。对于罗马人来说,拉丁语才是最亲切的。用希腊语写诗,就像购买那种华而不实的进口葡萄酒,价格昂贵,还不如自家酿制的香醇。”
我颔首:“是的。在我听来,元音饱满的拉丁语最是悦耳。希腊语的元音经常聚集得太多,动词的完成时有时听上去比较滑稽,就像阿里斯托芬在他的喜剧里调侃的那样。”
接着,我又听他们聊了一些诗歌韵律、结构和形式的问题,赏析一些精美的诗段。不得不说,他们从诗人创作的角度,能发现很多像我这样的读者所忽略的关键。
贺拉斯写诗常常一蹴而就,而维吉尔更加讲究,据说他习惯于每天清晨写下已有腹稿的诗句许多行,然后在这天余下的时间里把它们删减成寥寥数行。梅塞纳斯对此调侃道:“他写诗像雌熊产仔,渐渐地把它们舔出一个模样来。”
大家都笑了,维吉尔也不例外。梅塞纳斯让奴隶上了更多酒水,但没人会被饮食分走注意力。
我们又闲聊了一些生活化的轻松话题。其实在此之前,听两位诗人的口音,我便猜到他们应该不是土生土长的罗马人。但从交谈中,我才得知,他们的家乡正好在被盖乌斯征收土地的城市之列,家中的农田和房产都被征收,用于安置老兵。所以,他们现在的经济状况不容乐观,还好有梅塞纳斯慷慨地给予他们资助。
听闻此事,作为盖乌斯的姐姐,我不免有些惭愧,担心他们对我心存芥蒂。但贺拉斯十分乐观:“其实也算是因祸得福。要不是经济拮据,我也不会开始写诗,无法结识在座诸位。”
维吉尔虽然话语不多,却也心境平和。
贺拉斯口才颇佳,令人如沐春风。他说起自己的童年趣事,我也听得入神。他的父亲是拥有田产的自由民,重视子女的教育,在贺拉斯年幼时带他搬到罗马,让他进入罗马的学校,后来又送他去雅典学习哲学。当时凯撒遇害,布鲁图斯离开罗马到了雅典。贺拉斯便和那里的许多怀抱共和主义理想的年轻人一样,加入了布鲁图斯的军队。但后来,盖乌斯与安东尼打败布鲁图斯,于是,和其他很多人一样,贺拉斯在战争中当了逃兵。
说起这件事,他并不讳言:“作为逃兵,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我也感到羞愧。但我的确转变了想法,不想再过多涉足政治。诗歌与文章才是适合我的园地。”
梅塞纳斯笑道:“我的朋友,你太谦虚。前几天我听说,你在战场上救过一个小女孩。如果她是罗马公民,你就可以得到一顶槲叶环【注3】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奇。
贺拉斯这才说起,在布鲁图斯被打败之前,一次小型战役中,落单的他在一处半倒塌的房屋附近看到野蛮人要杀一个小女孩,他从野蛮人手中救走小女孩。
真是看不出来,其貌不扬、身材矮小的贺拉斯还是一名勇士。
宴会结束后,我私下里对梅塞纳斯表示,很乐意以小凯撒姐姐的名义,资助这两位年轻诗人。
回到家,我让克丽泰把一些我很少佩戴的珠宝首饰找出来,交给珠宝商人变卖。这些珠宝虽然耀眼,但其价值远不及那些诗篇。也许,将来罗马人会有自己的荷马史诗。若我有生之年得以聆听其中几段,也是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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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冬天,安东尼率军越过白雪皑皑的奥萨山和皮立翁山,进入希腊,收缴东部各行省的贡金。其中,他对希腊采取的措施尤为温和宽大,不仅亲自聆听当地的学者辩论、参与希腊人的宗教仪式,还向雅典赠送了许多礼物,包括出资修整古老的德尔斐神庙。
希腊的辉煌时代早已成为历史,希腊人习惯了外来的统治者。对于安东尼,他们甚至怀有敬意。毕竟安东尼的体魄和容貌堪与当年的亚西比德相提并论,而他的赫赫战绩,也足以同地米斯托克利媲美【注4】。希腊人把他视为朱庇特与大地女神塞墨勒的子孙【注5】。
人们都说安东尼青睐希腊文化,把他称作“热爱希腊的人”(philhellene)。但我猜,这与埃及女王不无关联。毕竟她是马其顿血统,由希腊文化孕育。
之后,安东尼又前往亚细亚。尽管经历了内战、暴/乱和海盗劫掠,亚细亚的富饶并未受损。这片资源丰富的土地,享受着前所未有的繁荣。在那里,一座城连着另一座城,每一座都都令人叹为观止:以弗所的宏大城市规模,堪比罗马;西岸的帕加马是艺术创造力的中心;黎巴嫩聚集着来自远东的商队,丝绸、玻璃、珠宝、紫色染料满街都是,宛如一片闪闪发光的流水。
而安东尼宛如国王一般,在这些城市享受着最奢侈的生活,放浪形骸。著名的竖琴演奏者、笛手和舞师,以及大批亚细亚的演员,都被召进他宫廷般的府邸。无人不知,除了美酒,安东尼最喜欢美女。于是,东方各国的王后、公主、贵妇甚至有名的艺妓,精心妆扮,前去拜见他,善啼小鸟似的称颂他的伟大。据说,来自卡帕多细亚的格拉菲娜是著名的美女,她用美貌说服了安东尼,把她的长子立为国王【注6】。
身在罗马的我却怀疑,安东尼的心思并不在那些佳人身上。此举其实是为了向埃及女王传达信息,他希望她像其他那些女人一样,主动前来见他。但女王并未为之所动。最终,他不得不亲自写信,邀请埃及女王前来与他见面。
女王受到再三邀请之后,前往亚细亚,会见安东尼。像荷马史诗中精心打扮后去见宙斯的赫拉那样,排场华美盛大,在众人口中传得十分夸张。真相如何,我无法知晓,只能描述一个故事版本:
女王乘坐一艘大型皇家楼船,从亚历山大里亚出发,穿过地中海,进入塞德诺斯河口,抵达安东尼所在的塔尔索斯港口。除了这艘大船,还有数十艘船前后护送,包括船首装有撞击装置的五排桨战舰。这些船首尾相连,排成一行,形成气势恢弘的船队。在那些于港口围观的民众看来,是平生仅见的豪华壮观。
专为女王建造的大船,十二排桨,船头是下埃及的象征纸草形,船尾为上埃及的象征荷花形,尾楼以金箔包镶。丝绸织成的风帆,染过腓尼基的紫色染料,迎风高扬。船身上的神像雕刻精细,以古老手法描摹神祗的姿态。船舱如宫殿般布置,即使一件不起眼的陈设,也可能是价值连城的古代珍品。金笼里还有毛色鲜艳的鸟禽,供女王赏玩,消磨海上航行的时光。品酒师、抄书吏、灯夫、琴师、裁缝等等,汇集于船队里,为女王服务。
船上无需燃烧香料,因为就连制成甲板的香柏木也在茉莉油里浸过,清香宜人。除了缭绕的芳香,还有叮咚悦耳的琴声。那些打扮成海中女仙涅瑞伊得斯【注7】的少女,秀发上点缀着宝石,弹奏着深弓形的贝尼琴、三角竖琴和长颈琉特琴,温柔的吕底亚旋律。另有五十名黑奴,合着音乐的节奏,用力划动船桨。包银的乌木浆,在阳光下击开雪白的水花。大船宛如漂浮在浪花之中,金色丝缆随风飘动。
甲板上铺了一寸深的玫瑰花瓣。女王穿着薄如蝉翼的罗衫,斜倚在榻上,神情自若。除了头上的香桃木花环,没有任何饰品,仿佛周围那些琳琅珠宝早已被她厌弃。河上水风吹拂而过,波摇影动。她罗衣飘飞,风姿优美,宛如从海浪中徐徐升起的女神,就像埃及的古老诗篇:“她宛如升起的晨星,在幸福之年的初始。双臂胜于黄金,手指犹如莲芽。”【注8】
河岸上观者如潮,人们奔走相告。不少人一直沿着两岸随着船队步行,只为追随女王的倩影。当地人多笃信神灵,又有人散布消息,让人把女王与安东尼的会面,比喻为维纳斯乘着金龙来与酒神巴克斯相会。
待船入港停泊,安东尼派人登船送信,对女王表示欢迎,邀请她去他的宅邸参加宴会。出人意料地,她拒绝了他,转而向他发出邀请函,允许他在指定时间前往她的船上,与她共进晚餐。
安东尼没有因此不悦,出席了她在河上举行的宴会。浩荡船队在水上停泊,两岸帆樯罗列,长达数里,景观在夜里比白天时更令人惊叹。河面微波荡漾,被无数灯盏照亮,光明如昼。华灯万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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