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专门学过?”
她颔首:“以前乘海船出行之前,去学过。”
她作为独生女,没有兄弟,从小被父亲当作男孩教养,随父去过很多地方,异常见多识广。
我从未乘船远航,但幼时喜欢奥德修斯的海上历险故事,对此不禁好奇,便道:“不如等会儿给我们讲讲你的海上见闻。”
她微笑:“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既然跌到水里,那就不管是在小池里还是在大海里,我们义无反顾,只好游泳了。”
我便也同样引用了《理想国》:“但愿音乐家阿里安的海豚把我们驮走。”【注10】
说完,我趁她不备,捧水向她洒去。四处水花飞溅。为了防止她回击,我立刻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学她那样潜水游走。头顶水波晃动,无数细小的泡沫触碰到身体上,瞬间破裂。水泡破裂时的轻微力量,让身体像被羽毛轻柔拂过。
但利维娅很快追上来,拉住我的手,用柔软的肢体缠住我。她的身体轻如云烟,发丝在水波中起伏荡漾。我只觉空气用尽,努力晃动双臂,想让自己浮上水面。她像是察觉了我的心思,带着我上浮。跃出水面,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如释重负。
见我们如此嬉闹,就连最娴静的克劳迪娅,也掩口轻笑。我们把她拉进水中,相互泼水,笑声、拍水声和水花一起四处飞溅。
嬉戏了一会儿,不免有些疲倦。我们离开浴池,坐在池边的榻上,享受把赤足放在石板上的清凉。两尊对称安放的雕像向水盆中喷水,形成小型瀑布,带着轻微的响声落下。我靠近雕像,把手伸向水盆,让水顺着手臂淌下。掺了羊奶而呈现乳白色的水流抚摸着肌肤,连最轻微的瘢痕也不会留下。
海风吹落了窗前挽起的红色纱帘。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我们全身都是玫瑰色的。又一阵风,那玫瑰色变成金黄色。我们也成了全新的。
利维娅说起她的海上见闻。多数女性只会注意海上气候、风物、饮食之类,而她能详细向我解释整艘船的运行和管理。她甚至在帆船需要人工动力时,去过船舱的甲板下面。那里昏暗、炙热、气闷,有大量衣不遮体的奴隶在划桨。整整五排桨,一排在另一排的上面。奴隶们像狗一样,两人一组,被项圈和锁链连在一起,脚被锁链铐在甲板上。他们按鼓点来控制划桨节奏和速度,跟不上节奏的人会遭受鞭笞。
我没想到,原来甲板下还有这样严酷的地狱,虽然这也并不多么令人意外。在罗马,统治与被统治,界限如此泾渭分明。就连此时我们享用的温水浴室,也是由奴隶们在高温锅炉房里把水烧热。只是我们不会看到,也很少想到。
利维娅的关注点和一般女性不同。她显然知晓许多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与色诺芬的政治理论。就像柏拉图在《理想国》中那个关于船长的寓言【注11】,她也从一艘巨大的海船中看出了统治需要的秩序。
她说话时,坐得离我很近,打湿的头发显得发色更深。我能嗅到一丝清淡的气息,像夏日雨后的花园。罗马女人多喜欢较浓的香气。但她身上这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不像香水,很是自然。我习惯了这种芬芳,就像习惯她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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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快地逝去。
远离罗马的政治漩涡,海滨生活就像阳光下凝然不动的大海,平静得让人难以想象水面下的暗潮与冬季肆虐的风暴。就像古希腊政治家梭伦的诗句:“雪和雹从云中下降,雷声走在闪电后面。大海被风掀起风暴,但它如果安静下来,便是万物中最温顺的。”
这段拥有丝绸般闪亮触感的金色时光,终结在战争结束时。前线的战报传来: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先后战败自杀,士兵作鸟兽散、纷纷投降,军官成了亡命者或雇佣兵。
布鲁图斯是共和派领袖,他的死亡与西塞罗的殒身一道,成为罗马共和制度最后的坟墓。罗马延续数百年的共和制度是一道冰川,最初在险峻的山谷中缓缓滑动,无声无息。流到开阔之处,逐渐显出壮观的力量。巨大的冰层上光芒万丈,瑰丽辉煌达到极点。但最终,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力量使它崩溃消逝,只留下平原上的残骸遗迹。
但这场战争的绝大部分成功与荣耀归于安东尼,因为盖乌斯在战时“病倒”。
为免除我的担忧,盖乌斯在出征前便告诉我,他不会真的生病。本来按照战前协商,他负责对抗卡西乌斯,安东尼对抗布鲁图斯。但他在会战之前就撤退,托词是因为他朋友的梦中预兆让他如此行事。于是,安东尼独自指挥军队,打败卡西乌斯。盖乌斯派人拦截并篡改了卡西乌斯收到的讯息,让卡西乌斯误以为布鲁图斯已经战败。卡西乌斯在绝望之下自杀,并不知道此时布鲁图斯优势尚存。
之后,盖乌斯索性称病,不参与前线指挥。与布鲁图斯决战时,盖乌斯只负责攻占敌人营地,而安东尼在前线率军作战,把逃兵追击到山里去。共和派军队被彻底击溃,布鲁图斯自杀。根据后来战俘的回忆,他自刎之前古希腊悲剧中的台词:“别忘了,宙斯,谁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注12】人们把这句话视为他对安东尼的诅咒,但我猜想那更多是在感叹命运的捉弄。
据说,安东尼对敌人的死亡表示惋惜。他将一件价值非凡的华丽斗篷盖在布鲁图斯的尸体上,还命人为其准备了体面的葬礼,将遗体火化,骨灰送到布鲁图斯的母亲手中。人们诧异于安东尼的宽宏大度,竟对凯撒的谋杀者如此仁慈。而我却知道,是安东尼先背叛了这些解放者。
总之,此次战争胜利结束,盖乌斯一切平安。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安东尼攫取了大部分胜利果实。但盖乌斯说他自有安排。我虽不满他总是瞒着我,但也无可奈何,习惯了他如此行事。
真正的噩耗,是利维娅的父亲在听闻布鲁图斯的死讯之后,为避免沦为俘虏,在营帐中命令他的手下把他杀死。
他的死讯传来时,我们还在利维娅的海滨别墅中。她伏在床上,不声不响。我与克劳迪娅在旁陪伴。直到夜深,我劝她先睡一会儿。她终于转过身,伸出一只发抖的手,碰了下我的手臂:“你能陪我吗?”
我点点头:“好的。”
于是,克劳迪娅离开了,丝绸裙子沙沙作响的声音消失在门外。奴隶熄灭其余油灯,只留下其中一盏,然后鞠躬离去。
利维娅独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呼吸让胸脯在亚麻被单下轻微地起伏。摇摇晃晃的烛光中,她像一个溺水者。仿佛有看不见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使她深陷在床单和枕头中。
我脱下居家凉鞋,在床上躺下,把她的肩扳过来,拉近我的方向,揽入怀中,阻止她散成碎片。她的发丝拂过我的颈项,能感到她的胸腔随着每一次呼吸而颤抖。
我抱紧她,希望给她安慰。渐渐地,她终于平静了一些,放松,缓和。
骤然间失去父亲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一种空虚。痛苦的感觉还来不及侵入,心口连一丁点痛都没有,眼泪一滴也流不下来。就像坠落的伊卡洛斯,被推入黑暗,措手不及。
我体会过这些,从未告诉任何人。亚西比德在《会饮篇》中的譬喻:一个人若是遭蛇咬了,便不肯把他的感受说给别人听,除非那人自己也遭蛇咬过。因为只有遭蛇咬过的人才能理解他,才能原谅他的失常。
我开口,轻声道:“当年,我父亲去世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连我最喜欢看的《奥德修纪》也不敢看了,尤其害怕看到其中那一段:奥德修斯在冥府漫游时,遇到了他去世的母亲的幽魂。他急切地迎上去,希望能再拥抱母亲。但一连三次,她飘离他的手臂,像一个阴影,或梦幻。”
她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在听。我们长久地保持着静止的姿势,听着窗外的风声、海涛声。在我怀疑她是否倦极睡着时,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宛如咒语:“你会陪着我吗?”
“会的。”我握紧她冰凉的手。
终于,一滴泪水逃出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眸像死去的潮水。她看着我,面无表情。我只能抱紧她,错觉我们正向着无底的深海下沉。
之后,再无言语。窗外夜色黑如鸦翼。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合上双眼。我也闭上眼,不知不觉地滑入睡眠。
醒来时,天光放亮,身旁已经空了。身下触感平滑的亚麻床单略显凌乱,残留着体温。枕上还萦绕着那种若有若无的清香,利维娅特有的气息。我拉开被单,胸口触到清冷的空气。
卧室的壁画是尼罗河的水绿色。拂晓的天光在上面浮动,深深浅浅的绿,宛如光影变幻的湖面。室内油灯燃尽,风吹过层叠的白纱帷幔,极轻微的海鸟鸣叫从远处传来。
我披衣起身,走到窗前。只见大海在徐缓的潮水中悠然翕张。一轮湿润的旭日袒露于海面,冉冉上升,抖落夜色就像抖落发稍上的水珠。
“你醒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转身,只见利维娅穿着服丧的束腰黑裙,下摆垂落在地,像一朵黑色的花绽放在黎明的天光里,带着露水的气息。
她微笑,声音低而清晰,像一个合格的女主人:“请到餐厅来用早餐吧。然后,我们该回罗马了。”
她神色如常,依然是那个理智、端庄的少女。就像昨晚的一切从未发生过。我便也不再提起。
只是她脸上柔和的笑意中似乎少了一些什么。那到底是什么,无法形容,看上去仿佛隔着一层烟雾,像一支曲子缺少某种音调。我只能暗自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