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吐出一口气。方才,太惊险,也太尴尬。
女奴领着我,走过一条僻静的窄走廊,穿过有圆宽拱的门道,来到一座花园。花园一面是柱廊,种满温柏和石榴树,到处是灌木、花卉和藤蔓的影子。沿着小径,走入花园深处。月光下,小径闪闪发光。仔细看才发觉,是用贝壳粉铺成的。
前面是一棵茂盛的槐树。树荫里,夜莺宛转而歌。斑驳树影中,一个人坐在秋千上。
他穿着浅紫色的丝质长袍。月光下,几乎是紫水晶色。秋千索上,缠绕着紫藤,枝叶柔软,开着淡紫的花。
他整个人,就像这座精心打理的花园一样,完美无缺。
女奴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我与梅塞纳斯。看见我,他毫不意外:“果然,露娜【注18】女神真的去了海之厅。”明显带着调侃意味地拉长了尾音。
我语塞。他轻声发笑:“我就赌你会去。要赢他一次,还真不容易。”
“谁?”
“当然是你的好弟弟。他说你应该不会跟去,我说你一定会。”
虽然这个话题有点尴尬,但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觉得我会?”
“因为你很在乎他。”他懒洋洋地耸耸肩,“可惜,他不这么觉得。你们都太缺乏自信了,这可不利于姐弟感情。”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把我将要出口的话语窒在唇间。只能转移话题:“你怎么没去参加宴会?”
“没兴趣。”
我想起昔日安东尼的宴会,他独自在花园里观赏罂粟花。
“过来坐吧,站着多累。”他建议。
他旁边的另一个秋千座上,我坐下,扶住秋千索。风吹来,细小的紫藤花瓣落在衣袂上,香气隐约。
“这藤花开得真不错。”他悠悠道。我却没有赏花的心情。
我直接向他询问,德西穆斯怀中的那个美人是谁。
“她啊,是我的雇员,不过我也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她喜欢别人叫她‘玫瑰’,带刺的花。”
“雇员?”我意外,踟蹰道,“但,据我所知,她是一个,呃,妓/女。”
“没错,那家妓院是我在罗马的产业之一。她是那儿的头牌。‘美貌与智慧难以并存’【注19】,她是例外。”
实在太意外。那家妓院,竟是梅塞纳斯开的。那么,我去妓院找盖乌斯,他会不会也知道?太尴尬。
我调开目光:“开一家妓院,很赚钱吧?”
“不,其实账目上一直在亏损,因为投资很大,我要让它好到能吸引罗马城中所有的有钱、有身份的客户。”
我疑惑:“既然会亏损,吸引再多的客户也无益吧?”
“你知道,罗马城中,最容易泄露各种消息的地方在哪里吗?”
我这才明白过来。
他的语气相当漫不经心:“一是公共澡堂【注20】,二是妓院。我让老鸨训练出那么多可人的解语花,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让顾客们偶尔说话忘了顾忌。在美丽温柔的女人怀里,加上酒精和迷药的作用,男人常常会放松警惕。”
怪不得,他搜集到了那么多难得的情报。
我又问:“那么,应该有关于安东尼的情报吧?据我所知,他好像挺喜欢‘玫瑰’。”
“是的,她是安东尼最喜欢的类型:美貌,聪明,不会动情。德西穆斯特别钟情于她,这也是原因之一:安东尼中意的女人,却更乐意投入他的怀抱,这让他得到极大的心理满足。”他顿了顿,语气转为罕见的认真,“不过,安东尼不像德西穆斯那么蠢。在床上,德西穆斯守不住秘密。而安东尼守口如瓶,虽然表面上说话大胆,但不该说的绝不会泄露。”
我有点意外。安东尼那样的花花公子,在面对美色时,竟有如此定力。
梅塞纳斯似能读出我的想法:“能游戏花丛的人,其实是最无情的人。”
晚风徐徐吹拂在脸上。静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有那么多财富,何不谋求更高的名誉和荣耀?”
他略略抬头,望着浩瀚星空:“地球之于宇宙,不过是棋盘上的一粒麦子。按照埃拉托斯特尼的计算【注21】,我们所知的世界,只是地球上很小的一块,就像麦粒的尖端。在这麦尖上,除去荒凉的海洋、沼泽和沙漠,可供人类居住的空间所剩无几。在这其中,又有太多语言不通的民族。即使是如今最强盛的罗马,其声名和权威也没有越过高加索山。一个罗马人,拥有再多的名誉和荣耀,也太有限。”
静了静,我道:“你太悲观。”
“不,这是事实。我的祖先曾经统治罗马,最终依然身死国灭。权力是可怕的东西,连拥有它的人也会对它产生恐惧。罗马人利用共和体制,暂时束缚住了这头危险的刻耳柏洛斯【注22】。而如今,束缚它的锁链已经松动,我不打算以身饲虎。”
的确,权力是双刃剑。虽然如此,我仍渴望执政官的荣耀与权力。那是父亲想要达到的目标,却在一步之遥处遇害。盖乌斯将走完父亲未竟的荣耀之路。
我们就这么沉默着。头顶的槐树,被叶子簇拥着的枝桠延伸得很广。
他打破寂静:“你不用担心我对你的弟弟构成威胁。比起权力,我更喜欢花朵和黄金。”
我尚未应答,他看着我身后,挑一挑眉:“你的弟弟来了。”
呼吸微微一窒。
他压低声音,眨了眨眼,对我耳语:“我们也打个赌?我赌,他会与你聊起过去,露出脆弱的一面,让你心软。这样,我们在阿波罗尼亚时,你也不会忘了他。”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恢复正常音量:“请容我先走一步。”
他离开了。槐树下,只剩下我与盖乌斯,静默相对。
“一个月后,我就要去阿波罗尼亚了。”他平静的音色是一贯的清冽。
我咬住唇:“嗯。”
四周静得逼人。头顶的叶影中,一只夜莺自顾自地唱着。夜空中,星辰冷落如水滴,遥远而淡漠地照临人间。
“那是北冕座。”他轻声开口,“小时候,你讲过关于它的故事。”
我望着夜空中的星辰,它像一个闪闪发光的王冠。在一个希腊传说版本中,可怜的阿丽亚娜被狠心的丈夫抛弃,酒神巴克斯送给她这顶王冠,并娶了她。
只听他又道:“那时,我说,我也会送给你王冠。”
回想起幼时他稚气的话,我不禁莞尔:“是呀,但你从未送我什么礼物。”
转念想到他送给克劳迪娅的手链,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别人可以送作礼物的东西,我不会送给你。”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我给你的,一定是除我之外,任何人也无法给出的。”
我移开目光,不知该如何回应。
所幸,他又提起往事,转移了话题:“以前,外祖母曾为我们占星算命。”
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们刚从叙利亚回到罗马。母亲带着我和盖乌斯,前去拜访久别的外祖母。外祖母一向对某些神秘的学说与宗教感兴趣。她排算了我和盖乌斯的天宫图,以此预测我们的命运。
我还记得天宫图的样子:一块蜡版上,画着两个有黄道十二宫的同心圆,等分为十二个不同的星座,标注着各大行星所在的位置。
那时,我向她询问占卜结果。她盯着天宫图,喃喃:“月亮处于与人为善的位置,你会健康,不受严重疾病的损害,但一生中变故频繁……土星会为你带来许多忧思,以及不幸……你的金星处在凶位,它预示着爱情的坎坷与不专……”
我皱眉:“听上去,我的命运会很糟糕?”
她看向我,叹了口气:“不,我的孩子,在大多数人看来,你会有黄金般灿烂的未来。你将为一个出众的男人,生一个男孩。你们的地位无人能及,将被世人尊敬、羡慕。”
“我的命这么好啊。”我意外。
……
回过神来,我轻轻吁出一口气,抬头看着盖乌斯:“当时,她对你说了什么?”
记得那时,外祖母特意单独与盖乌斯交谈。其他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她说,我将永远得不到我真正想要的……但我会是个很好的演员。”
“演员?”我一怔,皱眉,“但你不可能成为演员,那么低贱的职业。”
“可能只是比喻。现在,它应验了:我需要一直戴着面具,扮演各种角色【注23】。”月光下,冰蓝的眼眸近乎透明,洁净得脆弱,“演得久了,有时,我怀疑自己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扶住他的肩:“不,我们都是真的。那些所谓的占星术,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只要掌握权力,你可以向世界宣称你拥有最完美的天宫图【注24】。”
他忽然伸出手,勾住我的颈项。柔软的手指,碰触皮肤时微微发痒。我像被灼了一下。
但他只是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后把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注25】。这样的吻,全然的干净无邪,即使以对纯洁一词的最严格标准。
我们坐到秋千上,静静依偎。我感觉到他皮肤的温热,触到他后颈上柔软的卷发。还有他的气息,像蝴蝶翅翼的轻柔碰触。
“现在,你觉得自己是真的吗?”我轻声问。
“现在,是真的。”
“为什么?”
“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人。就像小时候。”他凝视着我,像凝视一面镜子,“这是最好的。”
秋千微微摇荡着,像摇篮似的,催人入睡。四下里安静如梦。夜色与月光融合。我们像海底珊瑚丛中蛰伏的鱼,分享黑暗深处的宁静。
但他不再是可以被视为无性别的孩子。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欲望的男人。
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我并不清楚。就像一枚捡到的卵,我为它保持温度直至孵化,雏鸟破壳而出。一只孱弱小鸟,只会跟着我打转。直到它渐渐长出羽毛,终于展翅而飞,我才发觉,它是一只真正的鹰。
而现在,它依然像一枚脆弱的卵。让我甚至担心自己的拥抱,会让包裹在柔软脆壳里的雏鸟窒息而死。
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或许梅塞纳斯是对的:此时,盖乌斯依然在演戏。
但这无妨。人人都是逢场作戏。只要能确定,自己还有值得他人为你做戏的价值,就足够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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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盖乌斯、阿格里帕和梅塞纳斯启程离开罗马,前往阿波罗尼亚。这次,我不给盖乌斯任何不辞而别的机会。但送别时,我才发觉,或许不辞而别更好。
黎明时分,罗马城外南郊,阿庇亚大道【注26】上。
夜间挡着城门的栅栏,和珍珠色的晨光一道升了起来。城墙内,那些仿佛漂浮在光与尘中的建筑,宛如沉眠中的诸神梦境。这座永恒之城刚刚苏醒过来,还有种梦境残留般的轻柔气氛。连车队的马匹也格外安静,连一声响鼻也无。
这不过是世界上无数个清晨中最普通的一个,我却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就像埃庇米尼得斯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注27】,在他眼中,连晨光也异样了。
临别之际,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只能与盖乌斯静默相对,直到脚步声告诉我们,有人走了过来。
是梅塞勒斯,他一边走一边系上披风。蓝色的披风,衣料柔软,染色均匀如爱琴海。
他理了理衣袍的皱褶,看向盖乌斯:“还在依依不舍?再不走,你那张设计详尽的旅途时间规划表,就派不上用场了。”
“还有备用计划。”盖乌斯并不着急。
但我不能再耽误他们的行程。奴隶捧上披风,我拿起它,亲手为盖乌斯裹在肩上,并系好带子。光滑的丝绸带子,从指间淌过,打成一个柔软的结。没有理由再逗留。
这时,阿格里帕被梅塞纳斯推到我面前。
“他还有话对你说。”梅塞纳斯笑道,不顾友人的小小挣扎。
晨光落在阿格里帕身上,在这个少年的头顶投下浅浅的光晕。他有些气喘,双颊染着薄红。
“什么事?”我主动开口。
“没,没什么,”他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我,我只是想向你道别。”
我微笑:“谢谢。希望你们一路顺利。我等你们学成归来。”
“上车吧。”盖乌斯道。他们依次上了马车。
“再见。”我最后一次向他们挥手。想牵出一个微笑,但唇是僵硬的。
车队缓缓启动了。沾着露水的青草,被车轮碾压之后,散发出微苦的香气。
“指路的墨丘利【注28】啊,天下所有道路的主宰,我已献祭了鸽群中领头的白鸽给您,请您保佑他们一路顺风。”我在心中无声祈祷着,目送他们离去,直到车队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阿庇亚大道两旁,是高大的杨树,和随风摆动的芦苇。云影沉默地移动。已是秋了,风中有了凉意。扬起的发丝遮住了视线,我抬手把它们拢到耳后。
仰起头,空中有成群结队的候鸟飞过,飞往温暖的北非越冬。它们之中,或许有的是从遥远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注29】飞来,飞过斯维比海,飞过欧罗巴大陆,飞过大绿海,一路向南。
此时此刻,如此安宁。在一场暴风雨的飓风眼中,一切是绝对的静止。
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