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上礼物,以祝贺茱莉娅怀孕为名义,前去拜访她。
帕拉丁山一向是富人的聚居地【注1】,寸土寸金。这里的住宅往往极尽豪华,有的甚至堪比腓利王或大流士【注2】的宫殿。
在这里,庞培的宅邸就显得格格不入。从外面看,它太过朴素。别说萨索斯岛【注3】的高档大理石,就连亚历山大里亚的普通大理石都不见影子。这座外观类似普通乡绅的家宅的建筑,很难与庞培的“伟大”【注4】名号联系起来。
待进入其中,就不会有此怀疑了。门廊中,铺着清凉的马赛克。壁画用了淡雅的阿尔明尼亚蓝【注5】。雕像只有一座,是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纯用整支的大型象牙雕成。还有一幅以美慧三女神为题材的画作,据说是昔狄亚斯【注6】的作品,比霍腾修斯【注7】家中的那幅还要昂贵。所以说,故意低调的人,才最富裕。
茱莉娅迎了出来。因在孕中,她未施粉黛,随便戴了几件首饰,白色斯托拉【注8】随脚步微微波动。她依然如此美丽,像蜂蜜一样温柔。但在我眼中,她就像普鲁塞庇娜,在人间是明媚无邪的少女,在冥界却是残忍无情的冥后。这才是她的两张面孔。
她给我一个拥抱:“亲爱的,我早就盼你来了。”
我微笑:“你还是如此美丽,简直像金光灿烂的阿芙洛狄忒。【注9】”
她也引用《奥德修纪》作为应答:“我不是神,为何把我比作神灵?【注10】”
我们相视莞尔。她语调轻快:“就知道你喜欢《奥德修纪》。”
我让随从把礼物递给她的女奴:“这里有些马耳他布料【注11】,看着不错。刚才路过门神庙附近的花市【注12】时,顺便买了些鸢尾和百合,我猜你会喜欢。”
“你送我的,当然喜欢。”她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自从怀孕,医生嘱我尽可能避免运动【注13】,只能整天呆在家里,闷死了。”她的手指纤细柔软,肌肤光滑如珍珠,我却觉得自己握着一条腻滑的毒蛇。
我们穿过天井前庭。大理石墙面不加雕饰,柱上仅有简洁的莨k花叶装饰。嵌石走道的中间,是一方海蓝马赛克铺地的积雨池,水光潋滟。女奴拉开一扇隔门,待客大厅出现在视野中。
我再次见到了庞培。他平易近人地与我打招呼,又吩咐女奴:“把无花果干酪【注14】和香椽皮馅的蜂蜜糕端上来。”
都是茱莉娅喜欢的食物。他又向她微笑:“你喜欢百里香和马约兰的蜂蜜,已经叮嘱过厨房了。”如此无微不至,简直像宠爱自家的小女儿。
但他明明知道,茱莉娅与不少男人维持暧昧关系。而按照茱莉娅的说法,他还对她施暴。可见,这对伉俪,多么擅长做戏。
“今天的饮料,记得要喝。”茱莉娅在他颊上吻了一下。
“当然记得。你亲自为我调的,哪敢忘了。”他笑道。
她也嫣然一笑。
这时,有奴隶进来通报,说庞培的两个儿子,派人给茱莉娅送来了贺礼。
庞培与其前妻,有两个儿子。长子格涅乌斯·庞培比茱莉娅还大两岁,小儿子塞克斯图斯·庞培也已十二岁。有传言说,庞培当年与前妻离婚,是由于她与凯撒通奸。离婚之后不到两年,庞培就娶了茱莉娅。因此,庞培的两个儿子,都极为厌恶凯撒,尤其是长子,一直反对庞培与凯撒联盟。
因此,听到他们送礼祝贺,我不免意外,直到那件礼物呈现在我们眼前:黄铜制的鸟笼中,关着一只珍贵的弗里吉亚鸟【注15】,羽色纯净,喙部鲜黄。若仅如此,这是件中规中矩的礼物。但鸟身上还挂着一枚轻薄的金片,上面凹雕着茱莉娅的名字。任谁都能看出,这是在讽刺她,把她比作养在笼子里的宠物鸟,主人自然是庞培。
庞培神色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和颜悦色道:“养鸟要养一双才好。既然这是雌鸟,我们应该再买一只雄鸟,一起养在笼子里。给它取个名字叫做庞培,怎么样,我的孩子?”
茱莉娅笑了笑,却摇头:“不用了。”
她打开鸟笼,取出鸟儿,摘下金片,走到窗前。她举起手,两只银镯从纤细的左手手腕滑落至小臂,叮呤一声轻响。鸟儿腾空飞起,飞入一片澄清如水的天空。
“自由自在,才是最好的。”她轻声道。
庞培挥挥手,让奴隶把鸟笼撤走。
茱莉娅转过身,对我道:“你难得过来一次,今天就留下来陪陪我吧。我刚得到几卷阿那克里翁【注16】的诗集,你一定喜欢。”我微笑颔首。
她又转向庞培,温存地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亲爱的,你有公务,就先走吧,别耽搁了。我和渥大维娅在家里聊聊。”他在她脸颊落下细碎的吻:“别太累了。”
两人如此做戏,竟也不累。
待他离开,我建议她带我参观一下这里。大厅后面的列柱中庭内,一大片虞美人,浓红如海,令人惊艳。盛开到极致的花,红得妖冶,像一簇簇火焰,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花期已至尾声,稍稍一触就簌簌落下淡紫的花粉,漂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真漂亮。”我由衷赞叹。
她浅笑温柔:“你若喜欢,可以再去花园看看。那里还有许多。”
“这么多啊。你一定很喜欢这种花?”
她颔首:“很美,也很有用。”
我有点意外,想不出虞美人还能有什么用。正想询问,她转移了话题。
站在柱廊上,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聊到马塞勒斯,我才说了两句,她便笑道:“你一说起他,神情都不同了。真羡慕你们,到底是有感情。他一定对你很好。”
我赧然:“庞培也对你很好。”
她看着虞美人,漠然道:“之前我流过产。他不想再失去一个孩子。”
“但他已有两个儿子。是否再多一个,并不很要紧。而且,大家都知道,他一向洁身自好。即使面对美色,也能坚持拒绝【注17】。”
她轻嗤:“果然,你也这样以为。在外人面前,他比谁都正直。有无情妇,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应该听说过,那些关于我父亲的流言蜚语。我不否认,他的确有不少情妇,但他的每一任妻子都认为他是最好的丈夫,明知他的作为,也毫无怨言。
“当年,权倾一时的独/裁者苏拉想与庞培联姻。庞培得知之后,毫不犹豫,立刻与没有过错的第一任妻子离了婚,然后娶了苏拉的继女【注18】。后来,家父也被给予了同样的选择,但他坚持不会无故离婚,虽然当时离婚对他有益无害【注19】。”
我无言以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充分理由,都是逼不得已。她与庞培,谁对谁错,恐怕连神也无法明确判定。但我知道,她杀了我的父亲。
我见四周无人,低声问:“最近,你和布鲁图斯呢?”
她垂下长睫:“没有联系了。这对我们彼此都好。”
虽然知道这是谎言,我依然以最诚恳的语气安慰道:“将来的日子还长。”
轻风撩起她的一缕发丝,把它吹到她唇上。她望着的那片虞美人,在阳光下妖娆地盛开,红得近乎诡异。
“希望,能够忘掉,就像这花一样……”她喃喃。
但我不知,这种花卉与遗忘有什么关系?
我转开话题,装作无意道:“以前总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奴,今天怎么不见她?”
她的神情毫无破绽,答得很自然:“她病了。我担心传染,就把她遣到乡下庄园去了。”
“这样。”
但我知道,那个女奴已经出卖了主人,带着我的珠宝首饰,逃往异国他乡。茱莉娅不会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她。
我柔声道:“你现在,养好身体,保证母子健康平安,才是最要紧的。”
她点点头,手心贴于腹部,神色温软:“我只希望,这孩子能平安幸福。”
现在,她对这个孩子的爱越深,届时就会越痛苦。
抬起头,迎着耀眼的阳光,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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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窗前做针线活,心不在焉,渐渐走了神。针线放在膝头,许久没动。窗外,粉白的花朵在风中飘落,发出轻微的“扑嗒”声。花香淡薄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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