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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应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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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离别之将至。而一旦筵席散尽,灯火熄灭,只剩得一江明月,一轮画船。酒醒处,发觉自己正独自凭栏,颊上的泪水已被风抹干。相逢与离别,就是一段缩短了的人生。一个人从虚无中来到人世,独自而来,一生里,相逢了许多人。最后,必然又独自回去,回到来时的地方。那光景,真是“淡烟疏柳,隐隐芜城漏”

    十五

    人出家了,心仍在俗。断尘根,殊非易事。北宋有个和尚,法号惠洪,是个得道之僧。按理早该超脱尘世了,然却仍是个有情僧。如不知他的身份,看他的词,往往会误以为是情种所作。如他的青玉案:“绿槐烟柳长亭路,恨取次分离去。日永如年愁难度。高城回首,暮云遮断,目断知何处。解鞍旅舍天将暮,暗忆丁宁千万句。一寸柔肠情几许?薄衾孤枕,梦回人静,侵晓潇潇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话谁都说得,却难做到。惠洪身为一介名僧,理应不染半点红尘俗念,怎么还会有“一寸柔肠情几许?这样的句子写出来?他应该说些出世脱尘的话才对。他却偏不,又写了千秋岁:“半身屏外,睡觉唇红退,春思乱,芳心碎。空余簪髻玉,不见流苏带。试与问,今人秀整谁宜对?湘浦曾同会,手搴轻罗盖,疑是梦,今犹在。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多少事,却随恨远连云海。”“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真好!这才是真正的高僧。高僧是人,是人就有情。无情者,绝不可能成为高僧!如果连人世间的“情”字都参不透,还参什么禅!什么佛!人活着,如若无情,无异于禽兽。只因为“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不论为人,不论为僧,不论为神,都会觉得活着时的美好与洁净。

    十六

    读古人的词,是要承受得住许多愁苦的。一个不爱多愁善感的人,读多了词,无端端地会生出许多忧郁来。古人一愁,就去倚栏干,就去看斜阳,就去喝老酒。带着醉意填词写诗,那股醉味一直浓郁到如今。字里行间,酒味连同愁怀扑鼻扑眼而来。所幸,现今的人已不讲究忧愁了,有了忧愁也有发泄的途径,譬如去搞摇滚,去跳迪斯科,去游玩等等,反正不会象古人一样去拍栏干,去倚楼,去望斜阳,去填词什么的,跟古人相象的只有喝酒一途。有了痛苦,喝酒,醉倒。古人比较婉约,比较情调;今人则比较直接,比较经济。但不管怎么样,在我看来,现今的人,忧愁不会比古人少,应该说更多,无非现在的人不善于用文字表达忧愁,他们善于用忧愁消灭忧愁。如果说古人的忧愁是一首抒情长诗,那么,今人的忧愁就是一首小令,也许,连小令也算不上,可能是歇后语之类的东西。

    十七

    宋代的黄公绍青玉案词云:“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春衫著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通篇写尽孤身羁旅的凄凉况味,读之难禁清泪。人生走到“落日解鞍芳草岸”遍地开满了鲜花,身旁又有好酒,无奈好花无人戴,好酒没人劝。持杯独饮,对日成影为三人。抬望眼,双双燕,此情何以堪!低头喝酒,喝酒,酩酊之后没人管。人生天地间,孤独大如天!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旅人,一个孤独的旅人。尽管途中时有人作伴,但走着走着,便会走散或拉开距离。从一开始上路到人生的心头,实际上都是一个人在走,笑着走,哭着走。喜时走,忧时也走。多数时候,没人给你戴花,没人给你倒酒,也没人管你醉醒,要学会自己为自己戴花,自己劝自己喝酒,自己为自己打理醉醒之后的一切。要知道,与自己相握的,始终是你的左手与右手。

    十八

    历代咏西湖之作颇多,我最爱宋代张炎的高阳台•西湖春感一词:“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见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苇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楚,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此词写于宋亡之后,借咏西湖春景以寄亡国哀思,比林升的题临安邸一诗更使人沉郁(诗曰:“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十把杭州作汴州!”)。张炎借暮春景色以抒情怀。密叶藏莺,平波卷絮,景色虽好,能及几番游?在诗人的眼里,万绿西泠,亦如荒烟秋景,入眼凄然。青光已老!已老了!当年燕子,飞到哪里去了?但见得苔深韦曲,草暗斜川。往事如云,皆成旧梦。昔日笙歌,无心再续了。哀莫大于心死!国亡了,心焉活?且掩了重门,谢绝酬应,浅醉闲眠,深闭栊帘,就是那花儿鹃声也不愿看、不愿听了。诗人的心随着国家的灭亡死去了,今人读着诗人的诗,心痛莫名。感同身受。时代异,人心同。诗人面对世事的变化与沧桑时那份独特之痛,古今皆同。大至一个国家之亡,小至一个信念之失,都会令诗人心死寂灭。

    十九

    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尤其是在古代,谁不想戴上儒冠,步入仕途呢?然也有人感叹儒冠之不易戴。且看南宋的张榘青玉案词:“西风乱叶溪桥树,秋在黄花羞涩处。满袖尘埃推不去。马蹄霜浓,鸡声淡月,寂寞荒村路。身后都被儒冠误,十载重来慢如许。且尽清樽公莫舞。六朝旧事,一江流水,万感天涯暮。”十年的官宦生涯,有多少感概!昔日的雄心壮志被官场之椎戳得百孔千疮。回首时,思绪若秋天的景致:西风乱叶,黄花羞涩;尘埃满袖,马蹄霜重;鸡声淡月,村路寂寂。唉!怪只怪,一生都被儒冠所误!想当初,为求得功名戴得儒冠,寒窗苦读,形销骨立。一朝金傍题了名,总以为自今往后都是阳关坦途,孰料,官海若沸汤,日日都在煎熬之中。“大丈夫建功立业”原只是虚语欺人!唉,六朝旧事休再提起,统统如同一江流水逝去了,还是喝了这杯中的酒吧,喝醉方休!唐代的杜甫也说:“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啊啊!功名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功名如同夏天的棉袄,还是脱掉凉爽、轻松!

    二十

    古代士人,一旦失意了,便去作渔翁。自从姜太公直钩钓得王与侯之后,似乎大多的士人一失意也去作渔翁,不知这样作着渔翁,有没有“终南捷径”的想法?严子陵不愿与老同学刘秀同事,去做了渔翁;柳完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汪莘“拥渔蓑,顶渔笠,作渔翁”就连苏东坡也有扁舟泛海寄余生之意。其实,失意之后,隐居山林也挺好的,时与毛竹松木作伴,也干净清爽。然不管隐居在水上还是林中,都只是一种暂时的生活方式,一段暂时的寂寞日子。许多人隐居了一年半载的就不当渔翁了,居庙堂思田野之趣,处田野又慕庙堂之喧。有些人的一生,便都在庙堂内外奔走。象林和靖先生这样,终身清寂在孤山梅妻鹤子,不羡封侯的人毕竟不多。许多人能写出象他的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这样的诗句:“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但没有办法做到一生清淡、伴己唯梅花仙鹤而已!功名尘土!然世人皆孜孜营求这一把尘土以慰平生劳苦,到头来将身埋进尘土,仍对这一抹尘土怀有深情厚意。但愿来生,继续求取这一份尘土般的功名,可以在死去的时候,将这一份功名象旗帜一样覆盖在身上,供活人、后人瞻仰。

    二十一

    南宋时,淳安有个何梦桂,官至监察御史,闲时填词赋诗。我很喜欢他的词:音凄意达,行笔委婉,情文相生,令人为之倾心。他的那首摸鱼儿是我百读不厌的词章,每读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词曰:“记年时、人人何处,长亭曾共杯酒。酒阑归去行人远,折不尽长亭柳。渐白首。等把酒送君,恰又清明后。青条似旧,问江北江南,离愁如我,还更有人否。留不住,强把疏盘瀹韭,行舟又报潮候。风急岸花飞尽也,一曲啼红满袖。春波皱,青草外、人间此恨年年有。留连握手。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在秋后有雨的夜晚,读这样的词是感伤的。听梧桐雨隔窗滴到天明,那情景与词中的况味融合在一起,那感觉,不好说,不好说。短短的一首词,写尽了长长的一个人生。人生里有这么多的企盼与希冀,总觉得有许多事情要做,有许多朋友要聚,有许多老酒要喝,有许多话语要说,眨眼工夫,一切的一切尚未来得及去一一实现,人就老了,人生也就结束了。

    所以说,青草外,人间此恨年年有。大多的人,临终的时候抱有遗憾:觉得该做的事情没做完,该尽的责任没尽完。就说:如果再给我五年或者十年,我会让上帝更满意。而往往,人是带着缺憾离开人世的,正因为如此,才显出人世间的美好。尽管,人活着,有很多很多的苦难。

    二十二

    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词的

    魅力在于:让人在伤感之中产生对美的向往,对美的追求与膜拜,对美好事物破灭之后的

    回味与忆想并将这份回味与忆想嵌入毫无诗意的人生里面。有词曰:满眼风波多陕灼,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这多象我们的人生,谁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呢?我们犹如山,时光好比船。山感觉不到明显的变化,唯有船在山前来来去去。其实,真正老掉的是山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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