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苏轼

    我常常想起考研的那段日子，我相信正是那个艰难的过程使我长大了不少。

    那一年，正赶上全国的考研热，报考人数创下历史的最高记录，忐忐忑忑地上了考场，头一门英语考下来便觉出师不利，心里灰了许多，尽管后几门发挥得不错，但我已不再对前景抱什么幻想。

    考完后，便放假回家，原以为会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感，谁知心情反而愈加沮丧。我还没有洒脱到“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地步，在经历了那么多个疲惫、落寞、无助的日日夜夜后，我实在无法接受一个没有“结果”的结局。

    等待成绩的日子要比备考阶段更加难熬，我一遍遍地估算着分数，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奢望着命运的奇迹，我的梦中总是出现少得可怜的分数，没有自己名字的红榜，每次从这样的梦境中挣脱出来，我都会在黑暗中怔上半天。幸亏是梦，幸亏是梦，可我又心有余悸地预感到了梦的幽灵。

    寒假过后，我开始了毕业实习，在一所中学代语文课。有事情做总还是好的。那种幽幽暗暗反反复复的徘徊已把我搞得精疲力尽，我需要一些新的生活内容来占据我的心。

    我这才发现三尺讲台是适合我的，每当面对着那一双双热情而年轻的眼睛时，我的思路便异常地清晰，同样清晰而富有激情的语言从我的口中汩汩而出，那一刻，我是快乐而自信的。

    可是，往往在我合上书本，走下讲台的时候，那阴影又悄悄地跟上了我，我感到自己真的是无力挣脱。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苏轼。

    因为需要讲授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赤壁赋，我查阅了不少资料，苏轼一直是我所喜欢的古典大家，我希望能将他阐释得尽可能贴切，我不愿敷衍学生，更不愿唐突古人。

    这是一个重新发现、重新开掘的过程。对苏轼的再次解读使我豁然之间步入了一个无比丰富、美丽的世界。在那里，人性的光辉烛照出一片迷人的天空。“人生如梦”的伤感虚无伴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放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孤寂落寞并没有泯灭“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冲天豪气。这是一只“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是一个欲将“乘风归去”的谪仙人，这又是一位针砭时弊、经韬纬略的改革家，是大济苍生、体恤民苦的“苏贤良”！对苏轼而言，还有什么痛苦是他没有体验过的呢？乌台诗案，命在旦夕，宦海浮沉，坎坷丛生；七年远谪，困居蛮荒上苍对苏轼何其不公，又何其青睐，在将劫难痛苦抛给苏轼的同时，又赐予了他一颗坚韧、博大的心灵。遥想垂垂老矣的苏轼，谪居于“食无肉，痛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海南，却依然写下了“半醉半醒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的谐趣之篇，做人已至如此之境，还有何惧？

    人生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死亡。人命定地要持一张单程车票，踏上开往天国的列车，人亦别无选择地要与死亡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其间的艰难困顿、悲欢荣辱更是难以预测，难以想象的，但是，大智者的彻悟恰恰是从人生的终点开始的，他们并没有饶过死亡的阴影，而是以此为起点，在对有限生命的无限性精神超越中为自己营造了一个“诗意的栖居地”在人生迢迢的不归路上，苏轼正是以他的磅礴大气、卓绝人格，倾力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苏轼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苍白的人格，我忽然觉得被自己所反复咀嚼的痛苦不过是些人生的小啮咬，而生之艰辛坎坷，生之博大精深我还未曾体味，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再夸张我的痛苦。

    想到此，便觉人生中的种种结局，都该静心接受，包括那个不可更改的死亡终点，我甚至认真考虑了我以后的生活，我可以成为一名好教师，或者从头做起，奋力再搏。

    心境也在不知不觉间疏朗，这才发现，日日经过的街上，柳条已拱出了嫩芽。

    当我终于意外地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已没有了预想中的狂喜，并非故作深沉状，只是因为那个曾经在我看来至关重要的结果，已变成了我准备平静面对的一个结局。

    感谢苏轼，在与他无言的精神交流中，我走出了那段幽暗的心路。

    199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