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晨开始,雨就淅淅沥沥下着傍晚时分,妈打来电话,说她又梦见了大舅。
清明上河。算起来,大舅去世,也有半年多了。可妈的心,却总是牵牵绊绊的。大舅临终前的那段日子,妈一直守在大舅身边,她说:我一闭眼,就是老三的模样。
妈那边姊妹七个,妈行二,大舅小她两岁,行三。大妗子叫起大舅来,总爱连带上姓儿:梁三,梁三。
大舅得的是肝癌。他一生性情温和,不急不躁,怎么会得肝癌呢?医生说:他的肝病是从母体里带来的。
想不到肝病也会遗传。我想起姥姥,她当年患得也是肝癌,去世那年才六十岁那也是个夏天,二十年前的夏天。
大舅属狗,八月里走时,还不满五十六岁。
还有什么,比死亡,更能显示出命运的诡谲和残酷?!
妈对我说,你大舅去世的前几日,我曾问过他:三儿呀,你怕死吗?他说:我不怕。妈又说:那你现在想的是什么呀?大舅吃力地张张嘴:我都没劲儿想了
我都没劲儿想了。一个扑腾腾的生命,疲惫成什么样了?大舅啊,你是该好好歇歇了。
大舅心气儿高,这些年里他忙着,累着,怎么劝都不听,总想出息个好家道,好模样。临了,他说他死得放心,但不甘心
妈感叹着,妈无法接受这一切:多有想法多有活力的一个人哪,怎么就没了力气?
大舅是个聪明人,只是错失了多少机遇。还在念书的时候,他就被歌舞剧院的考官们相中,可姥爷耽心吹拉弹唱乱了孩子心性,任谁说下大天来也不松口,大舅急得直搓手,一摊开,音符全没了,只剩下一圈圈的掌纹
十七岁那年,大舅得了伤寒,等他终于从虎口里拔出一条命来,跌跌撞撞能走路了,大街上正锣鼓喧天地欢送知识青年下乡。大舅有血性,招呼上几十号同伴,背起挎包就奔了呼伦贝尔大草原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和苏武一样,大舅也牧羊,在大草原上牧羊,雪地又冰天的,一牧就是五年。放下羊鞭,大舅又操起了教鞭,他随着返城的知青来到了大庆油田,在一所子弟学校当起了“学生官”
隔着几百里的山水草木,我和大舅几年难得一见,每每相聚又来不及深谈,他总是心平气和的样子,仿佛容膝即安,可我相信大舅一直在试图改变着自己的命运,不然他不会在忙碌的中年还悄悄地借来英语课本,跟着录音机念上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
后来,我听说他走进海河边的天津外国语学院进修,回来后便“abcd”地教起了中学英语。
如果按着这样的人生脉络走下去,大舅的生活也许会更平稳些,他生命的终点,也许就不会来得那么快。不过,谁又能说得清呢,在很多时候,命运是不理会“如果”的。
人说“四十不惑”可人到中年的大舅,却又给自己的人生布下了一道悬念。就在四十岁那年的暑假,大舅跑到天津的一家医院,自费学起了牙科。
其实,大舅对牙齿的关注由来已久,在这一点上,充分显示出他爱琢磨、爱尝试的天性。大舅的选择是慎重的,他认定这是一项有益而恒久的事业。
等再去大舅家时,他家门前挂起了“如玉牙科”的牌子。“如玉”——我心头一颤,那时姥姥已过世十年,她芳名玉如。
没想到半路出家的大舅,真的又撑起一片天空。他的较真、敬业,他的善良、宽厚,很快就让他在方圆十几里有了名气。“梁老师”又成了“梁大夫”
妈常说:你大舅挣的每一分钱,都不容易啊。他太实在,太较真,取费又低,一颗牙要鼓捣半天
几年后,大舅在离家不远的霸州城里置了房产,开起了第二家诊所,而这时,表妹“女承父业”已经出徒,守在老屋,开始独挑一面。
一切,似乎都像春天一样欣欣向荣。可就有些猝不及防的残酷,是在春天里孕育的。
三月里,大舅被确诊为肝癌。
五月里,我和爱人赶去探望时,大舅瘦了许多,但状态尚好。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自己的病,可精神却并没有显出颓废。我们一去,便又成了他的“病人”——满口牙齿,被他一颗颗地推敲着。
那一次,也许意识到了那惘惘中的威胁吧,我们谈了很多。大舅说,钱对我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只想手头宽松些,梁家这一脉孩子多,哪一个都在心里牵着
说这话时,他正用小钳子给我“嗑”着松籽儿。大舅告诉我,松籽儿好吃,但它的硬壳是最伤牙齿的。
是大舅的遭际,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病来如山倒”真的,在那样病痛的压迫下,即使是一座山,也是要倒下去的呀。
大舅走得很平静。
临终时,他希望把自己的遗体捐给医院。当知道这需要一些很烦琐的手续时,他又说:那也别铺张,骨灰就撒在河里吧,朝着老家的方向。
清明上河。
掐指算算:大舅该到家了吧?那个如玉牙科的牌子,也挂起来了吧
2002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