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他在日光里发愣的时候,看到的不仅是谷子。他最大限度地朝着那些神秘之物,靠近。
涂黑我的,我无法说出。巨大而琐碎,暧昧而清晰,在远处,在近处。并非浓墨重彩,只是一点点,一滴滴,浸蚀,或者渗透。从脸部开始,墨粒仿佛种子,植入皮肤的深处。泼到脸上的水珠,非但没有动摇它们生长的力量,反而成为培育它们的养分。有时候,我把整个脸没入水里,看见那些黑色的须根根直立,快要刺破我的皮肤。哔剥的声响搅乱了一盆清水。抬起头来,水珠滚落,幸灾乐祸。
只有发愣能偶尔照亮那些被涂黑的部位。底色其实是纯净的,黄铜一般柔软。青草也能生长。花朵也能开放。谷物和棉花本应是这里的特产。可是你知道,那些涂黑我的,力量有多大。时间与它们狼狈为奸,阳光也助纣为虐,甚至空气,也入了它们的伙。童话,也被染黑了。仙女们,一律盛装出场,明媚的笑是最毒的药。
到处都不是发愣的地方。它们的势力统治了整个世界。你被禁锢了。手和脚都被迫戴上了镣铐。喉管被紧扼着。周身的汗毛也被覆盖黑色的漆。最隐秘的部位也失去了语言和思想。
我仅仅只是要求发愣。发愣多么微不足道,不会带来一丁点的损害。只是照亮自己而已。只是想看到神秘之物而已。我从来不想追问究竟是什么涂黑了我,我无意把一切都送上审判台。因为我知道,那是徒劳。偶尔冒泡似地起了那个心思,我也强迫自己把它吞下去,哽住我的喉咙也在所不惜。
可是,涂黑我的,那些隐身的作祟者,还将继续涂黑我。它们说,除非你放弃你的身体。
下一场真正的雪吧
总是这样,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雪的影子悬浮在空中。天气乍阴乍晴。阳光讳莫如深,大雪遥不可及。要么猛烈,要么寂静,我厌倦的,其实就是暧昧。我所恨着的,是一切都成了被玩弄的,权力无处不在,甚至一场真正的雪。
一直在渴望一场真正的雪。我所置身的地方,气体里有着太多损害我的事物。它们隐伏着,随时准备出击。总有一天,它们将以摧毁的姿势赢得它们的胜利。其实已经开始了,至少我有了厌倦。从心底开始,弥漫周身。以我之力,只有束手。没有一种药,可以治愈我的厌倦。
你是知道的,冬天开始的时候,我就收缩了我的灵魂。放逐属于另外的季节。我已经饱尝了放逐的快乐。我在春天牧羊,我在夏天游泳,我在秋天歌唱。牧羊的时候,卓玛的皮鞭轻轻掠过我的面庞。游泳的时候,美人鱼偎依在我的身边。歌唱的时候,神灵也为我伴奏。那时候,你总是惊叹我跳跃的身姿,古铜色的皮肤,和我清越的嗓音。你说,我是不一样的。我知道我是不一样的。
现在,我是一样的了。当我不再放逐的时候,你已分辨不出我的模样。我坐在地上,不想动弹,脂肪肥重,双腿酸软。我裹在厚厚的棉衣里,你看不见我皮肤的色泽。开口的时候,混浊得让你吃惊。天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
你胆怯地避开我的目光,时时的躲闪,让我悲伤。你小心地和我说话,轻声细语,让我心疼。从前你也不是这样的。你裸露着你的一切,大胆而热烈。你迎着我的目光,抚摸我的皮肤,和我交谈,和我游戏。你知道,那时候,我喜欢这样。我会回应你,调动我的一切,智慧和热情。可是现在,你唯恐不小心就引发我的愤怒。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将成为你我之间的蒺藜,成为我们互相伤害的理由。你知道,那与你无关,其实也与我无关。你知道,每到冬天,我就积攒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情绪。它们藏在我身体的最深处,时时在生长。
但我还是内疚。你流泪的样子,让我看到时光的可耻。是的,时光导演了一切。剧本早就写好了。可是我们不知道。我和你,都以为时光就是春天的样子,夏天的样子,秋天的样子。我们忽略了冬天,轻视了冬天。可是,冬天从来都是存在的。只是,时光在给我们最大欢乐的时候,忘记提醒我们。或许,它根本就无意提醒。它只按照剧本设计的,一天一天地进行着既定的情节。我们都在这些情节里,受控于它的意志,它的权力。命中注定,我们有时放逐,有时收缩。命中注定,我们过完了春天,夏天,和秋天,还有冬天。
请原谅我给你的所有伤害,我确信,雪是可以改变一切的。须是真正的雪。那时,我将是我,你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