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谁要是能有一支钢笔,那是很令同学们眼红的。记得四年的小学学习,我只用过石笔、铅笔、蘸笔,甚至还用过长在山上的黄花条削制成的蘸墨水的木笔,那偶尔掉下的“蛋”会把作业本弄得一塌糊涂。因此,对写出字来清清楚楚又不需要时时蘸水削皮的钢笔之渴求,就成了我当时的最大愿望。
考上高小后,因为学习成绩的优异和老师的不断表扬,父亲便给我从乡供销社买回了一支又黑又亮的“大公”牌钢笔,母亲又在我的左胸前缝了一个装钢笔用的小口袋,它使我很在同学们面前扬眉吐气了一阵子。用这支笔,我做作业,写作文,记不清得了多少次五分。可就在高小毕业前夕,我却一不小心将它永远葬身在了井底。
村子里有好几口水井,位于河滩边的水井水位很浅,伸下担杖一摆便能打上满满一桶水来,所以,担水的人络绎不绝;而位于村里的水井水位却足有十来丈深,打一桶水要用辘轳把搅很长时间,因此,少有人问津。我虽才十二、三岁,但全家的用水大半都是我从河滩边的水井担回来的。大概是我用完钢笔往口袋别时没别紧,一弯腰使劲,它便咕咚一声沉到了井底。我被这突发的事情吓得心惊胆战,想着挨父亲一顿责打是躲不过了,那担水不知怎么担回了家。母亲见我直发愣怔,追问出了原因。父亲晚上从地里回来,得知了实情后并未打骂我。只是将沾满泥土的身子疲惫地靠在墙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我闭着嘴巴,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吃过晚饭,又过了好长时间,大概是估摸着没有人再去担水了,父亲才扛上顶部套有铁抓勾的长杆往井坡走,当然,我也被父亲叫去让准确地指出掉笔的位置来。
父亲先是蹲着后来干脆坐在井边的石条上,两条腿蹬着井边的井台,双手攥紧抓勾前后左右一遍又一遍地抓捞着。每当感到抓住什么东西时,便拉出水面再拉到眼前看一看。几个小时过去了,抓上来的东西有桶箍、桶架、树枝、石块等,就是不见钢笔的影子。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东边山岭的上空闪烁着一颗火红的明星。据地理老师课堂上告诉我们说,一九五七年夏天是火星行近地球的近地季节。我蹲在离父亲不远的井台边,一会儿看看火星,一会儿看看父亲。火星一眨一眨的,父亲却看不清楚,只有一个粗大的轮廓。我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天上一个星,地下一个丁。”她还告诉我说地下的丁死了就飞到天上变成了星星。那有本事的大人物就成了明亮的看得见的星星,那草木之人芸芸众生就成了眼睛看不清楚的星星。当时,我虽然已经开始接受唯物论,不相信星呀丁呀的道理,但我还是觉得父亲应该比别的星要亮得多。
“唉,走吧!以后做事多操点儿心。一分钱逼倒英雄汉哪!”
几个小时的抓捞一无所获,一天的劳累加上失望的沮丧,使不到五十岁的父亲步履蹒跚,只有几十米的井坡显得不胜重负。我远远地跟在父亲身后,不敢正视他瘦长的背影和黧黑的脸膛,只觉得心中愧疚不已,懊悔不安那搅混了的井水到不了明晨便会被澄清,而我童年心里却从此永远埋下了那支大公牌钢笔。
三十多年后,当我如父亲当年即将近知天命之年时,我和泪写了一首小诗来追忆此事,竟让许多人也唏嘘不已。
打水失笔井中沉,抓捞半夜无踪影;
忍听穷父一声叹,至今犹恨井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