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皮南瓜

    　　“瓜菜半年粮”是旧时贫苦农民桌上生活的真实写照。即使是解放以后的五、六十年代，生活虽然有了提高，瓜菜也还是农民百姓们的锅里宝、碗里珍。现在，除了少数贫困地区外，鱼、肉、蛋、奶早已成为城乡人们的家常便饭了。每当那司空见惯的“色、香、味”滋润得胃口餍足饱嗝连连之时，因受了潜伏在大脑沟回褶皱里那部分根深蒂固的信息对比式的提醒和诱惑式的刺激，便自然而然地生出想重新体味那瓜不糊菜饭的强烈愿望，而一经妻子将她这拿手好戏摆上餐桌，不等端碗动筷，光凭那或浓烈或清淡的气味，一下子就会把人拉回到几十年前的乡村岁月中，直令你馋涎横流，旧情勃发。

    有一年春天，大约是在六十年代初吧，母亲在院里喂了一头小猪。一来是院里方便，省下母亲小脚来回提着猪食桶奔走；二来是到别处也找不下地方。就这一头猪也够母亲劳累的。人都吃不饱，还有粮食喂畜生？但为了上中学的我和全家的花销，母亲还是忙了家务，又忙薅草拣菜叶，默默地承担起了这个令她日夜操心费力的大事——因为那是我们全家的银行呀。

    放了暑假，我急着往家赶，为的是帮助瘦弱的母亲干些活，到大队地里挣些工分，以表达心中对父母兄妹劳作辛苦供我上学的歉疚之情。一进门，看见猪窝里早已长大的猪，心中分外高兴，连那呛鼻的臭气也不以为然了。就在我逗弄猪时，突然发现靠墙跟拖出一条绿蓬蓬的南瓜秧来，瓜秧头已伸到猪窝外头，秧上依次挺着黄灿灿的瓜花。后来听母亲说，可能是猪食里的瓜籽被猪拱到墙根发了芽，长一截猪就啃吃了它鲜嫩的龙头儿，再从后面的瓜叶旁支杈出一条秧来。因为龙头儿好吃，农家常把秧上分杈的龙头儿当菜吃，所以一再被猪啃吃掉。据母亲讲，后来这一支侥幸杈出了窝外，随它长吧，不会成了气候的。全家人便没把它放在眼里。

    转眼又放了寒假。堂屋红柜顶上存放的老南瓜已吃下去了一大截儿。有天早上母亲拿了个二不大的青皮南瓜对我说：“做顿瓜不糊饭吧，这个南瓜就是猪窝里那根瓜秧结的，足有几丈长，一路开花都没坐住，拖到墙角又爬上房顶后才坐住的。看外面皮是青的，怕是没长熟。”待到吃早饭时，母亲惊喜地告诉我：“今天这瓜不糊真好吃，致腻甘甜，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甜的瓜。”我等不得把饭舀到碗里，就抢过勺来吸溜了一口，上下嘴唇一抿，牙齿一嚼，咳！果然满口生津，鼻爽腮酥；未待咽到肚里，已是满腹甜润了，等奶奶、父亲及兄妹吃过后，竟异口同声争说从未吃过这么甜的瓜。奶奶人老话更多些：“想不到一个小青皮瓜就这么甜还人，一准是瓜神见它受了一夏天的委屈，才让它有个好报应好结果的。那糖呀、蜜呀甜是甜，但吃多了总是糟心，只这南瓜、豆角是常吃不餍的。唉，早知有这么甜，还是供了灶王爷好。”说着一把拉过我去，仍唠叨着：“南瓜再甜，都不如俺孙儿孝顺的甜，苦了先头那五个小实了。”（在我上头，父亲先后夭折过五个男孩儿）说着就流下泪来。

    从那以后，家人中再没有谁吃过那么甜美的南瓜了。

    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原因使那个青皮南瓜甜得冒了尖，或许是肥沃的猪粪滋养了它吧，或许是瓜龙头被猪三番五次啃掉后精华浓缩了吧，或许是屋顶上风清气爽阳光充足吧，或许这些都不是，而是母亲对儿女们的一片真情和那无私的辛劳与汗水的凝聚吧。

    每当我端起瓜不糊饭碗，我的眼前便浮现出那个青皮南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