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醒来。迈斯想念你,全屋子的人都想念你。自从你生病后,屋子里就陷入一片愁云惨雾。我们全都不能没有你。”
她在枕上转头,喃喃呓语着某些听不真切的字句。过去四天来,她一直在呓语,而契尔也几乎不曾离开她的床边。
他垂下头,心里饱受罪恶感的煎熬。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骑到树林里,遭遇暴风雪,如今徘徊在生死之间。这一切都要怪他。
“爸?”
契尔抬起头。迈斯拿着张大图画纸站在门口“帕卡”跟在一旁。契尔展开笑容,朝他伸出手。
“过来,迈斯。”
迈斯马上来到他身边,小手覆住琼安的。“安安好起来了吗?”他问,大大的棕眸望着他的父亲。
“没有,”契尔轻吻他的额头。“我们必须要有耐心。”
“她仍然很烫,爸,”迈斯严肃地道。“我认为你应该再为她擦拭。”
“温蒂刚刚下楼去换水。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给安安的画我特别为她画的。等她醒来后,我会拿给她看。”
“我可以看看吗?”契尔问。
迈斯点点头,递出了画。
如果说这次的劫难有任何好处,那就是他们父子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他们同样关心琼安,也一起守在她的床边。迈斯表现得出乎意外的沈稳平静事实上,远比他的父亲好多了。
契尔衷心感谢上帝迈斯的进展神速。他已回复了旧日的开朗活泼而且没有莉莲在世时,偶尔显露出的紧张。这全拜琼安所赐。她毫无保留地付出自己,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并且不要求任何回报。
他闭上眼睛,以手覆眼,喉咙紧绷。
“爸,如果你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迈斯轻拍他的手臂。
契尔竭力振作起来。“当然。来,你将画布摊开吧。”
迈斯小心翼翼地摊开了画。
契尔认真地看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琼安说迈斯画了许多幅画,在画里呈现出他的感情。这是迈斯首度让他看画,但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白和粉红的漩涡,间以小小的紫、蓝色小漩涡,最上面则是个黄色的大泡泡。
“很不错的画,迈斯.”他有些犹豫地道。“嗯画里画的是什么?”
“雪的声音。”迈斯道,彷佛这解释了一切。
契尔困惑地看着他。“雪的声音?我不知道雪还有声音。”
迈斯格格轻笑。“爸,每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声音。只不过”他认真地睁大了眼睛,以手封住唇。“如果你想要听到,你必须非常安静,而且非常认真地倾听。”
“噢,你能够试着发出雪的声音吗?它像低语声吗?”
“傻爸爸,你无法发出雪的声音,你只能在脑海里想象它,然后画出你的感觉。”
“你画的是感觉。”契尔茫然地应和。噢,琼安!
“是的,”迈斯欣喜地道。“就像这个,”他指着图画上的漩涡,而后是上方的黄色圆圈。“这是安安,在雪里闪闪发亮。”
“她也有声音吗?”契尔问,试着了解迈斯的心思运作。
“当然,”迈斯望着他的样子彷佛这个问题其蠢无比。“安安总是在说话以前她常自言自语,但现在她比较好多了。现在她大多和其它人说话。”
契尔笑了。像是和你,小男孩?看来在迈斯闭口不言的期间,依然认真聆听。
“她在画里说话吗?”他好奇地问。
迈斯想了一下。“我想她是在说:跨出沉默,她对我说了许多次:只有跨出沉默,你才能听到星星的歌唱,迈斯。每一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声音,小至一叶小草,大至最高的山。”
迈斯对他的父亲绽开个甜美的笑容。“也因此你必须仔细聆听,只有这样,你才能听到内心的声音。那是你无法用耳朵听到的,有时它是首无言的歌;有时就只是这个。”他指着他的画。
契尔望着儿子。强烈的情绪淹没了他,令他哑口无言。五岁的迈斯刚刚点醒了他重要的一课。
自从半岛战役后,他就将自己关在“沉默”的高墙后,紧闭心房,不容许自己跨出半步直至琼安闯入他的生命,毫不容情地唤回了他蛰伏已久的情感,带来了鲜血淋漓的刺痛就像被冰冻已久的躯壳,在暖意入侵时会感到针刺般的痛苦,但在痛苦过后,生机也将恢复。
然而,如果琼安一直昏睡下去,那份刺痛将永远不会停止,化为椎心刺骨的剐痛
“这是幅非常好的画,”他道,语音沙嗄。“非常好,迈斯。我认为它应该要被裱起来。”
“不要哀伤,爸,”迈斯道,轻拍契尔的大腿。“安安会醒来的,之后我们会一起骑马我骑番瓜,你骑你的大黑马,一起奔驰,像风一样快。”
契尔点点头,拥住迈斯,竭力克制着不要崩溃。
迈斯爬到他的大腿上,伸手碰触契尔湿润的眼角。“安安知道我们爱她,她不会像妈妈一样离开我们。”
“不,”他艰困地道。“她不会离开我们。”
迈斯偎着他的肩膀。“妈妈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是的,迈斯,她不会回来了。记得,她和天使在一起了。”
迈斯摇摇头。“她回来过一次,我告诉罗保母,但她说我是个坏孩子,胡说八道。她用肥皂洗我的嘴巴。”
“迈斯我对她的事很抱歉。我犯了大错,不该雇用她来看顾你。”
“她说我撒谎,但我没有,爸爸。在那之后,我就不再开口了,因为我每次说话,她都会伤害我,用可怕的字句骂我。再则,如果没有人要听,那又何必说话呢?”
契尔怔视着他。因此迈斯才不再开口说话?老天,他真该为了由自己的疏失,一枪毙了自己!
“告诉我妈妈回来的事,迈斯。我发誓我一定相信你。”
迈斯用充满信任的眼神望着他,揪痛了他的心。老天,他根本不配得到这个孩子的信任,但他为此衷心感激。
迈斯把玩着契尔的衬衫钮扣。“妈妈在我夜里睡觉时回来。我以为她是鬼魂,”他用力吞咽。“那是真的,爸爸。她由窗口进来,用冰冷的手指碰触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然后她就离开了,我非常害怕。”
契尔拥紧他的小男孩,心都碎了。当初他应该留在迈斯身边的,怪不得他后来会尿床、梦游。“多么可怕的经验,之后你曾经再见过妈妈吗?”
“没有但我不敢再入睡,一直等着她回来。鬼魂是真的吗,爸爸?”
“不,迈斯,它就像噩梦一样不真实,但它有时候会显得很真实,让你难过。你只是作了个噩梦而已,我希望你能记得有关你母亲的快乐回忆,不是坏的记得她生前的模样。”
迈斯的头枕在契尔的臂上。“我很高兴你带来了安安。我喜欢她胜过妈妈。”
契尔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喜欢她胜过妈妈?他不认为那会是个合适的回答,尽管那是事实,但他也不想当个伪君子,告诉迈斯他应该爱他的母亲,胜过世上其它一切的人。
迈斯主动解决了这个困境。“安安让我的心里觉得很舒坦,妈妈则让我觉得怪怪的。她总是紧紧拥着我,让我无法呼吸。当安安拥着我时,她是温柔的,而且她不会大声哭或笑,一直说你的坏话。”
“我也喜欢她,”契尔道,惊讶于山自己所听到的。他一直以为迈斯想念他的母亲。
“我们很幸运有她来到我们的身边。”
“我第一次看到她时,以为是鬼魂在白天回来了,然后我望进她的眼里,才知道她一点都不像妈妈。”
契尔将面颊埋在迈斯气味芳香的发上。“你真是观察入微。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差点昏倒,以为自己看到鬼魂了。”
迈斯格格轻笑。“你真是傻气,爸爸。你刚才说世上没有鬼魂。”
“我知道,但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错了,感谢天琼安马上指正了我,告诉我她的名字。或许我应该学你一样聪明,仔细看她的眼睛,就不会被吓到了。”
“安安喜欢你,爸爸。她不会说各种关于你的可怕的话。她说你是个好人,有副勇敢的肩膀。”
“勇敢噢,她是指勇敢的士兵。的确,我曾经当过兵,但并不勇敢,”他忍不住道。“她另外还说了些什么?”
“说你是个好父亲,而且你非常爱我。你是吗,爸爸?”
契尔的胸口一窒,他将唇贴着迈斯的发,明白到他从不曾告诉过他。“我当然爱你,”他沙嗄地道。“非常、非常爱你。你是我的儿子,对我来说,你比世上的一切都重要。”
“我也爱你,爸爸。”迈斯满足地叹了口气。在沉默了几分钟后,他道。“安安画了一幅你的画,要我记得你爱我。她将画装在框里,放在我的床边,好让我每天早上起床,和晚上入睡前都会看到你。你想要看看吗?”
契尔只能点点头。琼安,她触及了他生命的每个层面,他却一直不知情。
迈斯爬下他的膝盖,跑出房间,忠心的“帕卡”追随在后。
契尔俯近琼安,执起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纤细的骨架,手腕内侧微蓝的细致肌肤。“你为我的生命带来了奇迹,”他低语。“你唤回了我的儿子,赋予了我的生命意义,琼安。求你求你醒来,我好可以告诉你许多事,以及感谢你。请你,琼安,回到我们的身边,好吗?”
温蒂一手拿着水瓶,一手抱着替换的被单走进来。“很好,爵爷,继续对她说话,鼓舞琼安夫人和病魔对抗!”
这些天来,契尔已经习惯仆人这种不够恭敬的口吻。他怀疑是因为他的外表邋遢,不像个爵爷,比较像工人但主要还是因为仆人太过敬爱和关心琼安了。她们全心全意都在琼安身上。玛格找了她的妹妹代为照顾家人,好专心看顾琼安和迈斯,图比和比利频频询问琼安的近况,狄纳森整天赖在育婴室里,连一向严肃、正经八百的安克利也不时找借口上楼,目的在探望琼安。琼安真的是赢得了仆人的衷心爱戴。
“该为琼安夫人擦拭身子了由我来,还是你先?”温蒂问,将水瓶放在床边。
“我先。”契尔伸出手,接过浸湿的法兰绒布,掀起琼安的睡衣袖子,机械地擦拭她的手臂,将法兰绒布递还给温蒂,打湿后继续擦拭琼安的头部、颈项和领口。
温蒂重新打湿布巾,让他擦拭琼安的小腿。一开始温蒂和玛格还曾经极力反对,认为不合礼法。
“如果你们以为我是想藉此吃她的豆腐,你们根本是疯了,”他大吼道。“我坚持要照顾她,而且你们最好照我说的做。”她们最后也让步了。
“轮到我了。”温蒂道,接过布巾。“您最好去盥洗、休息,爵爷。雪玲和我可以照顾琼安夫人,不是吗?”
“是的,爵爷。”雪玲道。“狄纳森将晚餐端上来了,他坚持你该好好用顿晚餐。迈斯少爷已经坐在餐桌旁,而且他有幅画等着要给你看。”
“谢谢你。”契尔不情愿地离开了床边。他毫无食欲,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维持体力,才能继续看顾琼安。他也知道玛格和雪玲巴不得他赶紧离开房间,她们才能彻底为琼安擦拭全身,更换被单。她们就像一支娘子军团,坚决保护琼安的名节。
毕竟,琼安不是他的妻子,有些礼法分际还是得遵守。
讽刺的是,莉莲生前经常卧病在床,而他也乐得让仆人全权接手照顾她的事宜。现在他一心想要看顾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然而他的仆人却同心协力将他拒在门外。
“坐下来,爸爸,”迈斯指着桌边的位子道。“这是安安的画,她将你画得很好。”
契尔接过画,随即倒抽了口气。
他震惊的并不是琼安将他画得维妙维妙,而是她在画中描绘出了“更多”的他彷佛她透过心灵之眼,看到了他一直隐藏的内心,将之呈现在画布上。老天,她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她如何能够拥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彷佛他的秘密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画,以手覆额。琼安尽管她一再被世人误解、指责,尽管多次失去所爱的人,她依然勇于正视真相及描绘它,从不会畏惧于跨出“沉默”或画地自限
“爸爸,别担心,安安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和帕卡都很有信心,”他滑下椅子,握住契尔的手。“你也必须有信心。安安总说我们必须相信神迹,只要认真相信,天使一定会听到我们的祈求,并且应允。哪,你要尝些我的鸡蛋布丁吗?很好吃哦,爸!”
“谢谢你,小迈,”契尔道,眨回刺痛眼眶的泪水。“我想要些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