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男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卷她的头发,下午两点半。对她的头发她有点生气。问题出在她有一张长脸型、宽轮廓、明晰、黑眉和大眼睛。她留短发,整个向后梳。梅玲的长发曲卷披肩,配上圆圆的小脸非常合适。凯男尽力使她的头发向后梳拢,但是似乎仅仅强调了她的脸型。如果博雅肯劝她和教她在耳后弄上几小撮卷发,一定非常合适。但是博雅不在意,而她又不像罗娜和梅玲懂得女性打扮的要诀,不知如何做才好。她站在落地镜前面,显得比以往更高了些。
博雅回来,仍在想着梅玲,不知道要如何了解她。对于太太他有种犯罪般的异样感觉,以往他从八大胡同的风化场合回来,从来没有歉疚,这股感觉对于他来说很陌生。他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带梅玲去看祖祠,和她略微调情一番,但是在他心目中已经和她做ài了,而似乎他实际上如同已经和她做ài了。他对梅玲的着迷,自己也觉意外。
“你回来了。”凯男表现出惊喜的样子。
“嗯,梅玲要去看红玉的画像,她十分感动呢。”
凯男丢下发梳,走向椅子,拾起一份杂志却不打算翻阅。“你真以为她对我们的家庭真的那么有兴趣?她既不同宗也非亲戚。”
“我怎么知道呢?我想罗娜舅妈告诉过她红玉的罗曼史,她想亲自看看。”
“她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她是罗娜的客人。我只知道她的姓氏和名字。”
“她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我不知道。她一直想去上海,也许她和我们一块去。”
凯男抬起头看看博雅。“你真以为她那么无依无靠吗?没有家的女子通常会自己照顾自己。”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家?”
“她有没有家不干我的事。”凯男压住了火气说“不过一个人好客是有限度的,我们要去南方,等我们走了后,她能和罗娜住在这座花园里,爱住多久就多久。但是我不愿和那个女人一道出门。”
博雅发火了:“你不愿意?喔,我愿意。”
博雅是个冷酷的丈夫,凯男不轻易对他人屈服,但是博雅瞧不起她,她似乎没有力量反抗。她希望他动手打人,她好指责他,但是他始终保持冷静自若的态度,那才更加气人呢。
凯男站起身,很生气地走出房间。博雅回来,因为他感到歉疚,又相信不久就可自由了。但是凯男的话激怒了他,他说话就显现出唐突、优越的态度来。
凯男的心情就像一位幽怨的少妇,在结婚三四年后,才发觉她的婚姻失败了。她嫁给博雅,当时在国立北京大学女子群中是一项大的胜利。博雅和她都在北大读书,博雅课业并不杰出。过去两年他曾在西部的清华大学读书,后来改变主意,改读北大完成了学业。北大的学生较穷,而且通常年纪较大些,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是乡下学校的老师或校长了,并已结婚生子。博雅身为“亲王园”主之孙,既年轻又潇洒,相貌堂堂,在学生当中非常突出,被女同学们看做白马王子。凯男是篮球队员,她美好的身材吸引了博雅。最后一学期,简短的恋爱后两人就结婚了。博雅选上她有几点理由:第一,因为这段时间的理想,是找一个高大、健康的女性,他自己也很高;第二,凯男课业并不很好,人却很活泼,很愉快,参加不少活动;第三,她名叫“凯男”包含有“向男性挑战”的意味,也吸引了博雅。他需一位能和他肩并肩工作的妻子,这是他年轻时代理想主义的一部分,凯男在适当的时期到来,正合乎他的理想。最后,最主要的理由是,凯男凭着现实的本能,博雅追她,她也追博雅。追逐时期她无拘无束,毫不忌讳什么,博雅还以为这是真正现代化的象征。所以他向她求婚,她就拒绝了别人而接受了他。这是很轻松的决定,她的女友们都说她“挖到了金矿”当时,博雅的祖父姚老太爷还健在,当博雅请求他时,他说:“我同意。她是一个强壮、健康的女孩。大屁股表示多孩子——强壮、健康的孩子。我们的民族必须健壮,你看西方国家,他们的女人多健康,多自由!”
尽管姚老太爷曾这么预测过,他们却没有生孩子。几个月后,丈夫和妻子双方都发现对方个性强,通常都是女人屈服的多。在他的珊瑚姑姑死后,博雅抽上了日本鸦片,变得非常疲惫。凯男对他妥善照顾,有一段时期博雅再度对她温柔。几乎是不知不觉中,当他好了以后又冷淡下来,凯男不懂何以他还不满意。她尽量注意穿着,但博雅似乎愈来愈疏远了。他朋友很多,常和他们出去,他喝酒时曾爱上一名名伶艾云,凯男视之为富家子弟的自然现象。通常他回来时,闻起来有酒味。他是纸牌、麻将、划拳的高手,有许多风流韵事而不只告诉太太的那些而已。他陪老学者们逛风化区,回到家,不太爱说话,只管读艺术、诗以及他祖父书斋的珍本,一直读到凌晨。在他空闲时,他就研究顾炎武一百二十卷天下郡国利病书。这是受了北京地学测量会会长的影响,自他毕业后曾和此机构接触过两年。会长是留英的地学家,也是杰出的学者,以研究现代战争的武器为嗜好。在他的影响下,博雅变成自己所谓的“战略家”他曾研究历史上的战役,但是家境富裕,从来不需要在杂志上发表著作。他多才多艺,同时他也弹钢琴,还记了不少的曲子。
凯男过着社交女主人的生活,以宴会来补偿失欢于丈夫的失落感,并继续享用她嫁入姚家所得的财富。在这期间,博雅变得粗鲁蛮横,常常对她说粗话:“你和你那批讨厌的珠宝,以及你那些势利的朋友!你的女性主义和女权呢?还叫凯男呢!”但是凯男已经到达不在乎他辱骂的境界,在她的豪富女友间仍谈笑风生。顾虑到她的身份,她为要留指甲而放弃了运动,她对漂白软化皮肤非常有兴趣,也做得很成功。只有在最近,自从北平沦陷后,她才开始感到寂寞和无聊。这里不再举行宴会,她大部分的朋友也已离开城市。他们的汽车被冯舅公所谓的“当局”接管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要博雅带她去上海的原因。
但是博雅很清楚,何以他对太太不满意。他有一度发现,他的神仙般祖父料错了,凯男不但没有生下孩子,而壮女人值得娶的理论也完全粉碎了。他发现,一个在校园操场上吸引他的女运动员,并非就是理想的妻子和伴侣。她甚至不会烹饪和管家,因为她的大学教育并没提供这些。博雅对他个人的外表和研究很拘泥,凯男却很邋遢,把东西乱丢,她显示出对他心爱的古董和艺术珍品一点感情都没有。当他开始去结交八大胡同里文静、温柔、优雅的女性,他就开始改变了对女性的理想。他对凯男的一身肌肉感到厌烦。现在他相信运动对女性不好,因为那将会使她们失去女人味,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运动使女人肌肉硬化,发音变粗,而且他感觉似乎还钝化了神经末梢,使她脑袋变笨了。身心似乎是浑然一体的,在粗劣的身体内不可能存有细致的心灵。这个信念是基于他和八大胡同的风尘女子接触的结果,那儿建立的招待和追求首要信条就是要文雅与香气。他对太太起了反感,也开始讨厌所有高大的女人,而喜欢娇小玲珑的尤物。
八大胡同往往使丈夫和妻子间的争吵变为不必要的,但是也使他们不必和好。博雅并不诅咒自己,也不原谅自己去那儿。他接受的只是一个事实,他和太太合不来。他优雅的本性和情意使他需要理想的女人,需要的是身心合一,这是他本能上的要求。他不像一般好丈夫,愿意接受次等货,只因为已经娶了一个女人,就得好好待她。但是他外边的风流事必然损及了夫妻间的爱泉,自从他虚掷了他和女人间的爱情——保存精力才能滋生快乐的婚姻。
他对女性的理想一旦改变,他太太的性格也产生变化了。凯男接受了新的安排,不愿意去冒离婚的险,博雅也看出她性格的改变,可见她的大学教育全是谎言。结婚头一年她还假装跟着他,讨论书本和政治。现在她什么书都不读,除了书报和电影杂志。她自己也承认不害臊,为自己的社交地位、珠宝饰物,以及有机会对宾客炫耀大宅院而自满。当博雅想起她女权化的名字,就不觉大笑,厌恶也就化为轻视了。由于他是个情绪平衡的人,不爱动粗,他通常把一种冷淡和讥讽态度,在言谈中表露出来,更令人生气。
他坐不住,是发现另一项逃避的方法。北大的影响深植在他身上,而与他心智的发展大有关联。他曾在最好的教授门下修过中国文字。北大仍有许多全国闻名的学者,还有一座最好的图书馆。但是它那不可言喻的自由气氛与学术自由更使他心智成长,造成独有自我的倾向。有的学生住在宿舍,有的住在公立招待所,过的是富裕、多变、自由的生活。学校有许多组织,部分是文艺性的,部分则是政治性的,还有学生和教授们发表作品的刊物。这些杂志上的讨论题目有些时候会带到课堂。在战争前几年,北平生活在日本人不断侵略的阴影中,有人成立了“察哈尔—河北政治会”的半自治组织,避免日本和中央政府之间的直接冲突,国事很自然地占据了学生们的主要心思。博雅喜欢晚上到煤山东边的马胜围场去听激烈的政治讨论,那儿有保守派,也有激进派,有人主张立即宣战,也有人赞同拖时间的政策,有人怀疑蒋介石是否在备战,也有人相信蒋氏才是带领中国度过艰险的唯一领袖。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仍有很大歧见,而国民党者之间,又有地方分权与中央集权之分,后者则被左派人士称为“法西斯党”战前就在左派和右派学生的热烈讨论下“焦土政策”被大家仔细权衡轻重,而博雅自己的战略也初步形成了。
博雅并没加入任何党派,但是他却极其崇拜蒋介石,随着战事发展,更逐渐变为偶像般崇拜。他的分析力使他能看到多年以后的事情,而省略一般人在意的小节。他搜集所有有关蒋介石的资料,观察研究并分析他。他由内战时期开始研究蒋氏的成就,看他击溃、压服、打击实力雄厚的军阀,最后全国统一复兴,一直研究到这场抵御外侮的战争。他开始看出旧文化和古典传统对蒋氏的影响。博雅具有分析的史家心智,像许多史学家一样,对主宰整个发展阶段的英雄人物深深着迷。所以他阅读所有蒋氏的著作,而愈研究现阶段当代史,心中愈佩服蒋氏。他从不加入国民党,讨厌行动或者说由于他家境的关系根本不需要行动,但是他把心灵当作是一面镜子,照出他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和动作。他的心灵也很艺术化,用自己的注释来增添观察的色彩。他对蒋氏的印象(他从未见过),一天天美化和加强,简直就像一位大雕刻家指缝指向泥土雕像,愈来愈壮,愈来愈美了。
但是在爱情和政治之间,博雅有许多事做,完全和他的太太背道而驰。他不休的心灵在美女声色和纯理智的政治兴趣中来回摇摆,两者似乎有相互补偿作用。他喜欢井然有序,也见过家庭幸福的婚姻,例如他的阿非叔和宝芳,还有他木兰姑姑和莫愁,这些印象始终留在脑海里。他的迷恋梅玲似乎对他也不比寻常,他不知道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太太恋爱是什么样子。
今天下午和梅玲见面使他更快乐些。他知道自己当真地要抛弃自己妻子的想法,实在很自私,但是他的愤世主义使他相信,自私是人类所有行动的原动力。
那天晚上,他如约去看梅玲,看到她和冯健十分亲善地在一起,觉得很好玩。他的自尊心不使自己感到吃醋,因为她曾经告诉过他对冯健的看法,而她一边说话还一边偷眼看他呢。和大家坐在牌桌上时,梅玲不随便卖弄风情。博雅碰触梅玲的脚,但是她没有反应。然而她低着头看牌,慢慢合闭眼皮,静观四周的动静。当大家笑时,她也笑,仿佛要遮掩隐藏的念头。有时候一片死寂,但是对博雅而言,每个动静似乎都表示他们之间相互地秘密了解。
春明堂之行和梅玲的谈话,已经迷住了博雅。他决定和她示爱。第二天下午,博雅再一次去找梅玲,并邀她外出散步,也邀罗娜和他们同行,因为不求她似乎不太好,她同意了。他们穿过了西边的月形拱门,来到通往桃园的假山边。秋风渐凉,桃树已落下叶子。梅玲说她觉得冷,她必须回去添件毛衣。
“我去替你拿,”罗娜笑着说“你们在这里等我。”她快乐地看着博雅和梅玲说。
梅玲和博雅留在那儿。当博雅注视她时,她连忙转头,仿佛很不好意思。她穿着低跟的中国丝拖鞋,静静地站着,博雅激动地走来走去,石道上只听到他那双外国皮鞋的响声。不久,一个女仆拿件毛衣给梅玲,她说少奶奶有一些针线活儿要做,请他们自己去。
“怎样嘛?”梅玲十分窘迫地说“我们要不要去?”
“告诉少奶奶我们很快回来。”博雅对女仆说。他转向梅玲,帮她穿上毛衣。这是件深棕色的大针毛衣,仅及腰部。梅玲把下摆扣上,在和风中甩甩卷发。他的注视使她不自在,紧张加深了眼睛的斜视,但是并不觉得碍眼,反倒替她的面孔增添了一份异样的迷人,正如稍微的南方口音更加深了她声音的魅力。这件棕色毛衣,如此简单的颜色,强调了她的纤腰,也衬出她美好的身段。
“好啦?”博雅说,他没有更好的话说,转身扶着她穿过花园。他曾希望有这种机会和她单独谈话,他也相信罗娜是有意离开他们。
“博雅,”梅玲说“真奇怪,由于这场战争我在这遇见你我的唯一遗憾是我们相见太晚了。”这是对新朋友的客套话。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不该这么说,因此也就包含特别的意义。
“是啊,可惜我们没有早一点相识。也许这也不太晚。”她的眼光和他的相迎。
他们走缓下来。梅玲有些不好意思,开始沿路摘着花叶。
“你为什么这样摧残花叶呢?这会使人夭寿的。”
“我正喜欢这样,这真的会缩短人的寿命吗?”梅玲嬉笑地问。
“不,这只是一种说法,你爱摘多少就多少,我不在乎。”
几步外有一株盛开的大木兰花,梅玲好玩的冲动,跑上去折下三四枝小枝,一枝接一枝,当她听到树枝劈啪响声,不觉大笑。博雅也跟着笑。
“这!”她把木兰花交给他“这会缩短我几年的寿命?”
“别这么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他引用一句诗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梅玲立刻明了这是一句影射青春和爱情的诗句,她撅撅嘴。“这些花我要怎么办?”她说。
“我会替你拿着。”
“我想我真做错了,”梅玲懊悔地说,她的脸色也变了。“我不该这样没有人曾教过我别这样女人做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对的。”她悲伤地说。
她嬉笑的心情迅速转为认真。
“你怎么说这种话呢?”博雅困惑地说。
“你不认为这是事实?女孩子家所做的每件事都不对。”
“为什么呢?”
“比方说,我和你在这里约会,我想是错的,人们通常指责女方。”
“我不相信这点。”博雅热心地否认。
“你从来没当过女孩子。”
伤心的表情消逝,她又恢复活泼的态度。他们继续穿过庭院,进入池塘前边的“微香斋”然后顺着封闭的通道,来到有覆盖的小径。博雅指出,渠道由这里向南弯曲,他们其实是站在跨水的有顶桥面上。梅玲在木板上踹脚,因吱吱发响而大笑,她又俯身看水,伸出舌头来。她那天真的兴致和顽皮的笑容使博雅觉得很有趣。她的眼睛更加明亮了,笑容更纯真了,声音也更清脆了。博雅曾看过她快乐,也曾看过她脸罩哀思,但是却从来没见过她如此高兴、如此快活过。
他们走出了有顶的桥面,梅玲轻步跑上土墩的台阶。博雅跟在后面,看她慢慢喘气,并用愉快充满挑战的眼神回头望他。跟上去,他抓住她的手说:“我抓到你了。”
“但是我并没跑,你不是在追我吧?”
“我是”
不等他说完,她就抽回双手,跑下土墩的北侧。石阶又窄又弯,左转右弯的,她一下子就不见了。博雅脚步放慢,走到一个通往洞穴的岔路口。他止步聆听后,又沿台阶直走下去。刚走到底处,梅玲突然在他身后暗道的尽头爆出一阵大笑。博雅一转身,她又不见了。洞穴中走道只有十一二尺长,博雅折回台阶上,在另一端准备迎她。他刚走近,突然看见她大叫一声冲出来,跑上台阶,她踉跄了一下,掉下一只拖鞋,但她仍往前跑,博雅拾起她的丝鞋,握着战利品,似胜利者般向她走去。
她用一只脚站着,一半靠着岩石。
“看我没收了什么?”博雅说。
“请你,”梅玲要求“还我拖鞋!”
“但要依我条件。”
“什么条件?”
“把脚伸出来给我,我帮你穿上。”
“喏!”梅玲伸出她的玉足说。修长、丰盈,曲线真美,博雅跪下握住她的脚。他正在为她穿鞋,附近有脚步经过声。“嘘!”梅玲蹲下身“以免有人看见我们。”她耳语说。她带着戏谑的笑容,身子往下滑,背部抵着石块。他们采取这种奇怪的姿态,静静地待在那儿,直到脚步声越过土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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