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三餐解决温饱,就只有上课备课两件事。大概一个月后,孩子们终于有了欢声笑语,对他也开始亲近起来,赵甲第终于知道为什么胡璃愿意呆在小山窝,因为这里没有一点点浮华城府和世故纷扰,孩子们的进步和读书声就是最大的回报。赵甲第像当初胡璃那样,步行半个多钟头,再颠簸差不多时间的拖拉机,最后乘坐巴士去县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全买了课外读本,在一家老旧新华书店掏钱包付钱的时候,看到了那张夹在其中的照片,赵甲第眼神坚毅,扛着一大袋书离开书店。再去邮局拿了六七本冬草姐邮寄过来的经济学专著,还有一份金海实业的财报资料。坐在拖拉机上,他现在都抽最便宜的黄果树香烟,红色壳子,这种烟,递给村子里的老人,他们才会抽得安心。
知道他是观音村小学的老师,拖拉机师傅很客气,一路上都在闲聊,一个开拖拉机,一个坐在后头摇摇晃晃,下了拖拉机,赵甲第要递烟给他,他没肯要,说观音村的老师都是好人啊,以前那个李老师教了一辈子的书,后来的胡老师更是大好人,竟然死在讲台上,狗-娘养的世道啊,好人没好报是老天爷不开眼。赵老师,你得抽我的烟,应该的。最后赵甲第白坐拖拉机还拿了一根烟,叼着烟扛着袋子,走在小路上,一年时间十多次,她也是这样走着,她是孱弱的女孩子,一定会更吃力,她从小就被父母宠溺,但在那一年多似乎把苦头都吃了一遍。赵甲第回到村子,把精心挑选的课外书放进教室角落的简陋书架里,他一开始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不理解为什么她不干脆直接砸钱,给孩子们买最多的书最好的课桌椅,呆了一个月后,理解了,这里每一个天真善良的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的人生,作为老师,只能教书育人,在物质上的过度阔绰,只会起反作用,孩子困苦长大,并不只是坏事,看着书架上她花一年多时间挑选的书本,赵甲第独自站在教室,想了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也想透了,当年赵三金对他不负责任的放养,未必没有赵三金的苦心。回到2楼,烧了一壶水,茶叶是村民送来的,野茶树上摘下来的,泡茶很香。赵甲第坐在书桌前,窗外就是一片璀璨星空,干净漂亮得能让任何一个忙碌得忘记去抬头的城里人感到心颤,赵甲第喝着茶,开始备课,她留下的书本都保存完好,赵甲第觉得累的时候就喜欢看一看她的笔迹,她的字一向不漂亮,只能算秀气,但赵甲第知道在村里的孩子心目中,不管他的字如何功底深厚,都不会有胡老师的那一手粉笔字好看,赵甲第不觉得委屈,那是她应得的。备课两个钟头后,他开始阅读经济学专著,开始做书摘笔记,他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是每个星期读透一本书,写出来的读后感,起码要有那本书的三分之一字数。她用短暂的一辈子告诉他一个道理,对的自己,对自己负责,才能对得起别人,自己在乎的人。
乡里那座已经破土动工的希望小学其实是她出的钱,这些,她没有告诉孩子们,赵甲第也没有说。他相信等孩子们长大了,不管出息与否,做好人还是坏人,他们的胡老师都将是他们最尊敬的人。
赵甲第用超乎寻常的耐心赢得了孩子们单纯的心。他果真如第一天说的那样,会跟胡老师一样用心教书,而且这个赵老师的上课很风趣,他的脑袋里好像总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奇妙想法,将大城市里的事情传授给他们,他对男孩子们说长大后,不管你口袋里有几块钱,都要做到能够挺直腰杆跟有一千万一亿块钱的男人对话,不卑不亢。他对女孩子们说不管你们长大后漂亮还是不漂亮,都要善良,善良的女人才是最动人的,就像你们的胡老师那样。他在下课的时候也一样会带他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还会给男孩做弹弓,带着他们课外一起去打麻雀,或者教他们一些最简单的站桩。有一次,村里有个娃被外村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欺负,最后那相对富裕的大户人家竟然还不依不饶地打上村子,是赵甲第站出来挑翻外村那一群人,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大快人心,事后他告诉男孩子们以后还有人不讲理地欺负自村人,尽管打架,老师一定站在你们这边,那个时候,孩子们知道这个赵老师跟胡老师一样,是个很好的老师,他既会跟人讲道理,也一样是个能打趴下七八个壮汉的爷们。
赵甲第下课的时候,偶尔会抽根烟,男孩子们现在都乐意跟他凑一堆,他总会笑骂道小屁孩一边凉快去,别想抽老师的二手烟。男生们都舔着脸问赵老师咱考试拿两个一百分,你能不能给我们抽口烟。赵甲第也总是挥挥手道等你们裤裆里小鸡-鸡的毛长齐了再跟老师要烟抽,要不然被我发现谁捡我的烟屁股偷偷跑去茅坑吞云吐雾,非把你们屁股蛋抽开花。男生们哈哈大笑,都说赵老师咱们小鸡-鸡都长毛了,你要不信咱们立即就脱。这时候女孩子们都会红着脸跑开。赵甲第就和男孩子们一起笑。
赵甲第没有让任何跟他有关系的人来村子,金海实业在四川的领导三番两次要变着法讨好“不可理喻”来做支教的太子爷,都被拒绝了,一开始他们还不乐意,后来被大老板一电话,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废话。暑假里,赵甲第专门办了一个作文小组和书法小组,孩子们除了帮家里下地干活,都在教室里写作文和练毛笔字。赵甲第每次从县城买书回来,都会带一些啤酒盖里的那层软皮,做成一串沙包。村子杀鸡了,他还会用鸡毛做毽子,甚至还会被女孩们一起拉着踢毽子,他踢得很蹩脚,女孩们笑容纯真,男孩们则瞎起哄,说赵老师你咋上山爬树那么溜踢毽子就这么不咋的啊。而赵甲第跳皮筋的时候更是下场凄惨,男孩们更是一点不留情面的笑得打滚,这些画面,就成了观音村注定都很久不会褪色的风景。
每到周末,赵甲第都会到那座坟前,蹲着用树叶吹哨子曲子,最多的就是那首《丁香花》。
或者坐在山顶,那个她常坐的地方发呆,喃喃自语。
在农村教书并不容易,不是教好课本上的东西就万事大吉,有几个农村孩子很犟,赵甲第不是没有烦躁甚至是暴躁的时候,相信很多参加山区支教的城里人一开始都怀着炙热的理想前往,但被艰苦生活一点一点磨灭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可以说很多孩子不打就根本不会听话,很多事磨破嘴皮讲道理,没用的,总会这样那样的鸿沟和隔阂,但赵甲第甚至从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因为每一次站在讲台前,就会告诉自己这块黑板上,脚下的土地,都有她的无意留下却很真实深刻的痕迹,赵甲第安静而充实地在山村度过了一个寒假和随后的一个暑假,暑假结束,继续给孩子们上课,现在四个年段的学生们已经完全认可这个赵老师,他们喜欢这个年轻男老师在黑板下的投入,喜欢他在课间蹲在钟下给他们演示怎么吐烟圈,喜欢他偶尔去他们家里蹭顿最简单家常的饭菜,喜欢他和他们父亲拼一下酒抽几根烟,最后红着脸摇晃离开,女孩子也都打心眼喜欢这个踢毽子跳皮筋一直没有进步的老师,喜欢他能写一手很有力的粉笔字,喜欢他跟他们说一些城里女孩的好与坏。
一年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地流淌而过,这个春节赵甲第依然在村子里度过,带着一瓶酒两包烟,裹了件在县城刚买没多久的棉大衣,促销价,打完八折后卖120,穿着很暖和,就当是新年的衣服,就这样在坟头蹲了一夜,没有自言自语些什么,他总觉得她总是在看着自己,当年该说却没说出口的,觉得她都知道。过完春节和元宵,特地带着孩子们去了一趟新学校,亲自陪着孩子们走去上学。那所希望小学很大,孩子们觉得比整个村子加起来还大,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但对于呆惯了四个年纪挤在一间小教室的孩子们来说,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学校。
希望小学命名为观音村小学,也是胡璃生前的意愿。
清脆铃声响起,赵甲第目送孩子们走进各自的教室,坐在四百米长操场的沙坑边上抽了根烟。然后回乡里一家小卖部,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奶奶,我回来了。
大年三十那一天,赵甲第去的镇上,给奶奶特地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老太太在电话那头哽咽,他还是坚持要年后将孩子们送去新学校再离开。
赵八两根本不想做什么好人,只求一个最简单的心安。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