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之多的收获表达了极大的震惊。
竟然长得比马麦还快!哪怕是这种作物同本地的地力不合,结实只有图上的一半不到,可一块土地能播下的种子成千上万,外邦人准备的种子也是成千上万,那收获将是多少个千万?
一两株土豆就能够敷衍一家人一天的肚子,外邦人如今拥有多少土地?况且他们的钢铁神兽仍在不知疲倦地啃食生地,将它们化作良田,又有四通八达的水渠灌溉——
外邦人的确能够完成他们的承诺!
农垦队的成员们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了,下了课也在议论纷纷,虽然种子还没下地,他们就已开始期待三个月后的成果,同时又有些后悔之前的农事课听得不够认真。外邦人种地的花样可太多了,简直不像在种地,而是在大地上绣花,可是对这样丰产的作物,不正应该像宝贝一样小心对待吗?
在这样的欢欣熙攘中,没什么人去注意一个大个子外来户从道路的边缘隐进了黑暗。
安萨路大步走过工地,天上有明星闪烁,远远的路灯微光投出大地凹凸的暗影,他敏捷地避开了所有障碍,很快接近另一条道路,泰然自若地混进了下课的人群中。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一个正同他人争论的人背后,手臂重重压上他的肩膀。
“嗨,伙计。”安萨路说,“不就是三个月吗?”
那个人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他。
安萨路咧开嘴,对他做出一个笑容。
农垦队的成员多看了他们两眼,尤其安萨路的体格上多停了一会,哼了一声,“外来户。”扭头走了。
“他可真讨厌,对吗,兄弟?”
“你来找我干什么?”被他牢牢制住的人慌乱地低声说,“不是说三天后才……”
安萨路笑道:“那咱们就死定了。死得透透的。”
他们哥俩好地走在人流中,安萨路说:“我们当中出了奸细。”
那人身体一震,“什么?!”
寥寥数语,留下似真似假、似是而非的诸多猜疑后,安萨路重新潜入黑暗。
次日他找到了另一个人。
第三日的清晨,上工前他同队长说了一些话,中午的时候他坐在凉棚下,对面前的人说:“对一座伟大的城市纵火,谁会去做这样疯狂的事呢?”
“我们不过想生存下去而已。”
财富和地位固然很好,但代价若是成为外邦人的死敌,朝不保夕的人又能享受到什么呢?放火毫无疑问会完全激怒外邦人,虽然连玛希城曾经的统治者和伯爵都不曾令他们恼火过,可外邦人已经在这座城市倾注了这样多,并已经获得了这样的成果,不会有人能对损失它们无动于衷的。那在这些亡命之徒铤而走险之后,领主们敢像承诺的那样包庇他们吗?至少安萨路同他背后的人们完全不相信。
外邦人对灾难的预言已经随着逃亡者传播各地,所有人都知道这绝非危言耸听。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即便能在天灾,在外邦人同领主们对峙的夹缝中存活,日子也不会比现在更好过。没有几个人喜欢像野兽一样的“自由”的,既然他们已经需要寻找一个依靠,一个暂且的或者长久的主人,相较要缴纳投名状的领主们,为何不选择向几乎所有贫苦人打开大门的外邦人呢?他们足够富有,强大,信誉可靠,并且人数有限,虽然安萨路如今知道了外邦人仅凭这点数目就能够做出多少令人吃惊的事,但只要他们没有显露出不能负担的迹象,那么“流浪子爵”同他的追随者们就有机会。
他们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加入外邦人。
那为何他们仍然要参与强盗联盟,以密谋者的身份来到玛希城,而不是直接投奔过来呢?
跟那些无耻又疯狂的匪徒不同,“流浪子爵”虽已落草多年,仍保有自己的尊严,也有岁月磨砺出来的许多谨慎思量,他既想要观察外邦人的新首领,他的手下们也不乐意以荒民的身份随意被外邦人安排,所以他们假意进入那个必然破裂的强盗联盟,让安萨路·洛·拉特维斯,这个“流浪子爵”属意的下任首领成为他们的伙伴,实际上,如安萨路一开始坦白的那样,他不会选择必然失败的道路。
所以背叛这些同伙也理所当然。之前他扮作知名大盗,同其他强盗骗取那些为仍将希望寄托于伯爵的贵族的信任,转手就将他们卖给外邦人,然后进入城市,丈量外邦人的能耐,外邦人越强大,他们愿意付出的忠诚就越多,于是安萨路同样地出卖他们,主动做了内奸,他一边以谎言摇动那些不安稳的同伙,不让他们真的成事,一边将他们因此暴露的暗桩告知外邦人……
这般曲折用心,是向外邦人展示他们的能力同诚意,只要条件合适,不仅城内这些暴徒,城外那些已经被聚集在一起的强盗队伍,也能作为一份礼物送给如今最强大的城市统治者。
目前来说,他干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很坏,毕竟他选择的身份不适合做太多事。如果可能,安萨路更希望直接同那位黑发的年轻首领表达他们的态度,可惜这位阁下十分忙碌,来到这里的只有三名年轻的陌生外邦人。他们一字排开坐在他对面,一边倾听,一边在纸上沙沙记录,安萨路还算诚实地回答了他们所有的问题,然后这些外邦人便走了。
“感谢你的告发,我们会处置这些事情。”
时间到了夜晚,安萨路如愿听到了他们被捕获的消息。他们将被公开审判。
同伯爵一起。
“什么?!”安萨路差点跳起来,在人们的惊呼之中,他的这点吃惊只能算微不足道了。
外邦人说,审判日在下一个三天后。
当人有所期盼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极慢又极快。对此不可思议的议论还在纷纷扰扰,仿佛只是一夜过去,一睁眼就到了预定的日子。
这是一个应景的阴天,灰白的云团铺满天空,炽热的朝阳隐在云后,几乎没有风,但天气还算凉爽。今天上午没有任何工作,匆匆吃完早饭的人们从各个聚居区走出来,他们成群结队地,成百上千地汇入道路,聚向城市的中心,在食堂和临时教室围起来的大片空地中,一座木台已经建了起来,穿着短上衣和长裤的外邦人在台下用白灰画了一个框,来得早的人不由自主地站在了灰线外。
像在堤坝前波荡的水流,人越来越多。他们引颈张望,低声谈论,声音在泥土广场上空盘旋成了一个巨大蜂群,沿着蒸腾的情绪飞舞。
三天,已经足够人们确信外邦人要将伯爵送上审判台。作为胜利者,外邦人自然有权处置他们的俘虏,虽然这位俘虏是这样地出身高贵,地位尊崇,按常理、按习俗、按世间的种种自然之理来说,他们应当对他以礼相待,等候国王公使屈尊下驾,然后双方讨价还价,争取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赎金价格后,再恭送出城……不过若外邦人真是这样守礼的规矩人,就不会有今天的玛希城了。
在此之前,他们对这位伯爵还算是客气的,他们让他有一座单独的,舒适的牢房,饮食上也不曾有过苛待,在许多人认为“一切如常”的时候,外邦人却要将他送上审判台。那么,他们要如何审判这位带来了战争的贵族呢?在他们获得了这样重大的,辉煌的胜利之后,他们还要如何裁决这位失意者,他们难道真的会杀了他吗?
无数的眼睛注视着这座简陋的,崭新的木台。
人声如潮,紊乱的气流传递着声音和气味的波纹,在人的意识港湾中投下摇动的现实倒影。范天澜早已习惯,嘈杂的环境对他敏锐的五官并无多大影响,他合上笔记本,盖上笔帽,从桌前站起,将笔收入胸前口袋,伸手按上桌面的播放器,他暂停了一下。
耳塞里那个人温柔的声音还在继续,即使略有失真,只是听着这个声音,他就能回忆起那个人的一切,看到他坐在明亮的窗下,身体前倾,握着他的手,看着他问道:“天澜,你认为人心是什么?”
木台上空无一人,台下一侧,一支押着犯人的队伍分开了人流。
与此同时,远方原野上,一队华丽的车马缓缓向城市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