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为再续前勇,走近前去,伸出涂了油的亮晃晃一支手指,向着火苗一点,心中默想:“分开……分开……分开……”几朵小火苗果然识趣,一顿一顿分离开了,又听了胡不为心中存思,上下起落,左右跳荡,扭捏顽皮之处,便跟一群小孩儿在跳舞一般。屠夫见到这等好戏,眉飞色舞,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连鼓掌。
赵氏见丈夫志得意满,一张脸笑成了花,也感喜乐。她经历过大难,活转来后便万分珍惜目下生活。说服屠户和老娘,都搬来跟胡不为住了,以便日日见着。那边的房子找了一个老嬷看守洒扫。她向来无甚欲求,性情恬淡,只盼这平静日子就这么过下去,生几个孩子,养一群鸡鸭。男耕女织有点困难,男骗女织也行。不求甚么名动天下,加官进爵,只求小日子过的温饱不愁,便不枉这一生了。
胡不为自不知妻子这些百转柔肠,一心耍着火苗,一双眼睛时睁时眯,眉眼生动,醉心其中。大凡学法术之人都是如此,刚悟得一点门道,便喜不自禁,要卖力向他人展示。
“赵叔,你看这手耍的如何?”胡不为见老丈人目驰神摇,转过脸去问他,巴望能听到一两句夸赞之词。老头儿不负所望,翘了大指头连声叫好。胡不为心下大乐,将杀猪老丈人引成平生第一知己。当下指挥几朵火苗跳进柴堆,燃了起来。一时屋中明亮耀眼,众人围坐下来取暖。老头儿又将酒壶拿来,煨在火边温了,与胡不为就着腊肉对酌。
到次日清晨,老头儿起来上茅房,刚进堂屋,猛的绊了个跟斗,一屁股蹲坐倒在地上。正自气恼,却看见胡不为披着睡衣从门外走进来,扶他起来了。曦光下看得仔细,看见屋里屋外,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土包傲然鼎立,原先平平展展的土面变成了十八小伙的脸儿,净是鼓包。胡不为满面愁容,说他早上习练御土之术,弄出这许多土馒头来,只是再也回转不下去了。屠户又气又急,偏又骂不得他,进到茅房去一通乱踢,拿木桩子出气。
到天亮赵氏母女起床,看到这般景象,少不得又是一番数落。胡不为找单枕才来铲平了事。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还有两天便是除夕,一家人清洗香炉,扫洒庭除,蒸制年糕,忙的不亦乐乎。单枕才和莲香也过的红火,窗前早贴了自剪的童子抱鲤鱼剪纸。又一对大红灯笼挂在檐下,甚是喜庆。这莲香心虽凉薄,手却轻巧,针黹剪纸手工俱佳。只是胡不为经过上回一事,对她鄙夷不已,日常都不进单枕才家门了。单枕才倒时常过来串门,开些未来小侄子的玩笑,帮忙做点粗活。对莲香的心性,却只能摇头苦笑不语。
胡不为蹲在院子里,口中哼着曲儿,拿了丝瓜络清洗香炉,不时掏出一张符来,在地上鼓一个土包。正学得精彩,猛听门前道上马蹄声响,远远就有人问道:“胡不为胡先生在家么?”抬眼看时,不禁心头大震,手中香炉掉落下来,在地上摔成碎片。
一人说道:“哈!这便是了!亏我一番好找!”四骑马扬鬃奋蹄,越过围栏驰进院子,在他面前同时顿步。四人一般打扮,通身混黑,只余一双幽光隐然的冰冷目光望向他!其中一人桀桀怪笑,问道:“胡先生,可还认得在下?”胡不为魂飞魄散,早认出此人正是夏月时在汾洲城外所遇的黑衣人,当日他与圆觉和尚赌腕力被击败,也曾用这等冰冷目光看向自己。却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于他了。那黑衣人冷笑道:“嘿!当日坏我好事,就想这么逃过了?这住的什么破鸟村子?让我找了两个多月!”胡不为脚下打抖,强做镇定,问道:“我……在下坏了阁……阁下什么……什么好事?”他几经危难,胆气已较先前壮大,只是面临惊变,仍不免嗓音带颤。
那黑衣人双眼眯成一线,唇中蹦出字来:“我千辛万苦寻的蜃珠,还有圆觉秃驴的夜金砂,这两样宝物全让你给搅黄了!你说,你是该死不该死?”
胡不为心中惊悚,却听见四骑中间的一人喝道:“圆木!废话少说,如果他有宝物,趁早取了来,教主的贺辰不到四个月了,我们还要到别处寻找呢!”那先前说话的黑衣人躬身拜下,道:“是,坛主。”少停,又道:“这人当日不知持着什么宝物,会大声鸣响。属下与那和尚斗力,刚要请出圆祖,听到鸣声后圆祖便不爱出来了。属下是想问出他的底细,知道宝物来历,也好再去寻找。”
那坛主声音甚是苍老,听见回答,只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圆木得坛主默认,再转向胡不为,恶狠狠说道:“姓胡的!识相的就赶紧把宝贝拿出来,别让爷爷们使出手段来折磨你!”胡不为心中惊慌,知道他们要抢镇煞钉,正不知所措,屠夫拎着一把厚实阔大的杀猪刀,从里屋冲出来了,怒目圆睁,喝道:“什么狗东西!到赵爷爷家撒野来了!”原来他在屋中扫除,听到胡不为与诸人对话,心中不忿,到厨房寻了惯用的剔骨大刀冲出来,想把他们吓走。
这一招他数十年来屡试屡灵,也不知吓跑了多少貌似狠恶内容草包的莽夫泼皮。旁人见他这般威猛声势,大刀当前,往往便是缩头一吓,慌忙远遁。然而这一次屠夫失算了,那圆木眼皮都不抬,只一挥手,一条凹凸不平长满赖疣的乌黑之物从袖中射出,贯入他的大腿中。屠夫哪知这几人心狠手黑,一言不发便施辣手。当时重伤负痛,大声惨叫起来。胡不为见老丈人吃亏,片刻间便见了血,不由得大慌,高声叫道:“不要打他!不要打他!我给你们,我给!我这就去拿!”便在此时,卧室中的镇煞钉嚯嚯鸣响起来,声音尖利已极。
胡不为快步抢进房去,从褥下拿了钉子走出来。钉子青光极盛,入目耀眼,却比前几月碰上铁貂时明亮得多。胡不为不明所以,拿紧了钉子直奔出门。哪时急变骤生,一脚刚跨出门槛,手中的灵龙镇煞钉豁然吟响,清越入云。一条青色飞龙从钉头暴出,变成一道青色玉带当空斩下!将圆木袖中的乌黑之物当场砍断!
那乌黑之物冒出白浆,在地上扭曲扑腾,便如蛇虫一般。这下变生肘腋,人人都惊呆了。圆木凄声惨叫,从马上跌落下来,不住扭曲,身上咝咝之声不绝,腥臭的白雾从全身窍孔急喷出来。
“坛主……救我!”圆木虽身遭巨损,但神志清明,向当中的老者求救,只是反噬之弊一点不等人,话音才落,身上已冒出脓水,片刻间便将他融尽了,变成肉汁渗入土中。只剩了一堆黑色衣物团在马蹄边。
“你……你竟敢杀了圆木!”一名黑衣人目睹教友惨状,又惊又怒,俯下身来,对着胡不为虚空就是一拳,一条红黄的滑腻物事从他袖中飞出,迅捷直取胡不为的咽喉。胡不为脑子木了,见那肉索袭来竟不知躲避,眼看就要被古怪兵器贯穿咽喉,变成睁目死尸。哪知镇煞钉威力非凡,急切间又飞出护主,一声嘹亮长吟,青龙飞掠,左右翻飞数下,便将那黄色肉状之物绞得碎裂,变成指头大小的肉块掉落在地。
那人目眦欲裂,却料不到这猥琐胆怯的乡下骗子竟然有此手段,只痛哼了一声,待要求救已然不及,顷刻间雾气翻腾,身体又被反噬吞没,和圆木一般化成了浆液,从马背上淌下,滴滴答答落到土中来。
剩下的二人哪晓得其中原由,见片刻之间己方便损折了两名好手,惊得面目煞白,急勒缰绳便想转身逃走,马匹受痛人立起来,咴咴嘶鸣。他们远从大理而来,到此处原是要办理大事的。行动程中,听圆木说过赌胜之事,均觉得胡不为身怀异宝,若能强抢过来献给教主,只怕教主会很高兴。一行四人料理事毕,便按着圆木之言,以汾洲城为据点,在方圆百里内
绕圈寻访一名 ‘身穿道袍,长两撇鼠须,形貌猥琐’的中年汉子。几人折腾了两个月,到底从村民口中得知了线索,顺道寻来了。一路上圆木不住描述胡不为如何在自己目光下心惊胆战,慌忙逃脱。如何胆小怕死,不敢与自己对视。众人心中先入为主,早把胡不为当成一个胆小如鼠的猥琐草包,纵然宝物厉害,己方共有四人,难道还怕了他了?
哪知见面以后,这猥琐汉子竟然手爪极硬,只一合便毙了两名同伴,心下如何不惊?只恨自己偏听人言,此时莫名其妙便身陷险境,也不知能不能逃得性命了。急怒之下,心中已将圆木的亲属都咒了个遍,圈马回转,越出墙外。这一番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干净漂亮之极。那坛主还怕胡不为追击,仓促从腰中摸出一把钩来,奋力向后甩出。他料想胡不为断不会轻易容他们逃遁,定在身后追赶,这回马钩便是盼望能阻他一阻的,原没指望能伤害得他。
两匹马尚在空中,便听到了胡不为的大声叫喊。那坛主急切回头一瞥,却见胡不为面色痛苦蹲在地上,那把短钩已没入他的腹部。鲜血洒下,染得衣裤一片通红。堂主这下当真是惊疑交集,不知他是不是当真脓包躲避不开,还是假意示弱,引诱自己入套。不及细思,策马远远跑了百丈有余,听得后方并无人追赶,才收了缰,转过马头查看。
胡不为肚肠已穿,跟着老丈人蹲在地上,长声嚎叫,疼的面色嘴唇一片苍白,豆大的汗珠滚滚直落。这顷刻间经历生死大难,心中这份惶急,又岂是言语所能描述?鲜血怎么拦都拦不住,漫过指缝汩汩而出,地上斑斑点点尽是猩红的血迹。肚中锐痛如千针钻刺,万蚁咬噬,直入骨髓,如何忍熬的住?胡不为万分不可置信,只大张了嘴,声嘶力竭叫喊,泪水鼻涕口水尽滚落出来。
“爹……不为!”赵氏挺着大肚子,也大声哭叫,从里屋出来踉跄奔前,一把搀住了胡不为。胡不为被这一扶,肚腹又是一阵钻心疼痛,当下呻吟起来,终于放声痛哭,口中叫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爹!娘!你们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谁有还丹?!救救我!我给他作牛作马!救救我啊!”他原就胆小谨慎,怕死非常,可是偏偏厄运加身,眼看着肚中创口血如泉涌,性命一点点失却。自己方当壮年,孩子也快要出世,娇妻温柔贤惠,岳父母待己如同身出,以后还有大把精彩日子等着去过。可是这贼老天竟又开了这样可怖玩笑,再过片刻自己就要闭目死去,变成一具冰凉尸体,再抚摩不了妻子的脸,再感受不到银子拿到手中的欢欣,想来怎不令人痛悲惧怕?
赵氏母女也跟着痛哭,一时悲声大放,衬着地上星星点点洒落的血滴,甚是凄惨。胡不为悲愤交加,又是惊恐,又感凄凉。心中只是大叫:“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两名黑衣人见到胡家惊惶哭叫状态,全不似做假,当即放心。嘿嘿狞笑着又提马赶来,片刻间又纵过了围墙。那坛主更不收缰,任着马匹四蹄翻飞,重重踏落,踩过胡不为小腿,冲进屋里。胡不为小腿立时折断。伤处剧痛并一番急怒愤恨都涌上心来,一口鲜血飚出,面如金纸晕倒在地。
那黑衣坛主咬牙切齿,急振手臂,马匹在屋中转了个圈,又扬鬣甩尾向外怒冲。 ‘得儿,得儿。’的声响中,碗大的铁蹄高起重落,踏上赵氏半俯躲避的身体,登时将瘦弱的一边肩膀踩碎!赵氏惨叫一声,就此倒地不起。两个老人愤恨已极,豁出性命来,双双抱向再次落下的马腿,惊马人立踏落,这力道何等沉猛,赵屠夫两夫妇年岁已老,筋骨脆弱,又被踩得当场毙命。
胡不为气若游丝,四肢再无知觉。他流血过甚,精元耗竭,只在顷刻间就要死去。浑噩恍惚中,听见妻子的惨叫,心中忧急,也不知哪来的精神劲力,倏的又坐起身来,睁圆了双目。正看见坛主策马踏蹄,踩向赵氏的腰间。满腔怒火登时在胸中爆发,大喝了一声:“不要啊!”双手从心而流,奋起箕张,十指乍开。拟势要抱住马腿。他一心只想着要拦住马匹,千万不要让它踏中妻子,脑中自然而然想起这长日惯熟的御土术来,一念存思,精神尽聚,口中只喝了一声:“挡住!”
一根黄褐土柱在赵氏身边冲天而起,直达长余,粗逾饭桌。登时将上方的一人一马都顶到空中。这冲力极其巨大,马匹禁受不住,膨大的肚子被击的扭曲变形,悲嘶一声,口中喷出血来,当场毙命。那坛主却没受伤,只是事起仓促,不免着慌。他在马尸上颠簸了一会,飘然落下,身形转折轻灵,如一片叶子在风中舞动。
“死到临头,还敢还手!”那坛主面子大失,愤怒非常。脚一落地,身子立即趴下,双手撑地,跟一只捕虫蟾蜍一般。未已,嗖嗖连声,后颈脖和背后、胁下同时突起,八条巨大锋利的黄褐之物破衣直出,重重落下。胡不为看得明白,这八条长物节肢僵硬,刚毛丛生,左右各四折节立在地上,便跟蜘蛛的巨大毛足一般,只是不知粗大了多少倍。
黑衣坛主喝道:“都给我去死吧!”两只前足齐出,如铡刀般落下,迅捷无与伦比,登时插进胡不为的肩头和赵氏后脑。胡不为眼前一黑,再抵受不住,再喷一口血,眼睛闭上,终于渐渐止了声息,他心中有万般不舍和愤怒,有万分哀痛和悲切。想再起来帮妻子拔去头上的利足,想为妻子抹去脸上血污。可是,再不能够了。
在神志就要熄灭的时候,他心中默念:“萱儿,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