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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村长一干人等,自从进了墓室以后,一直就面无人色,挤挤挨挨的堆在洞口,两眼不霎地望着那具恐怖之极的黑色棺木,生恐里面镇着的物事猛然而出,那可真是大事不妙,呜呼哀哉了。也难怪他们如此紧张,本来进入奈何谷已是令人头皮发麻之极,而这个墓室更是妖异,竟深入到峡谷腹地,悬壁凿室。若非老乌头一路引领,便是有人从边上经过,也不会看出这处藤萝纠结,野树丛生的岩壁竟藏着如此一间石室。
石室不大,方圆一丈有余,一人半高,能容十人。室壁有斩劈痕迹,显是刀斧斫成。上面用朱砂画了数道极大的符咒,从室顶一直到地面,鲜红如血。棺椁居于室中央,并用黑狗血涂染成墨黑,色泽沉暗。按其纹理判断应是柚木制成,造得极厚实粗犷,并无寻常棺木上的雕花刻字等花巧。棺上覆以黄色经帛,密密麻麻写着往生祷文和弃恶从善之语,字如蝇头色成紫黑,显然是以血写就。经帛上以七星旋扣之法捆上墨斗线,线头绷直,接入地面的灵龙镇煞钉。棺的周围,左四右四,上二下二排列着十二个镇墓兽俑。镇墓兽有半人高,青铜铸就,形貌大异于民间所见镇墓兽,头上长角,胁生双翅,凸睛暴牙,面目狞恶。胡先生看阴阳风水十数年,却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镇墓兽。
墓室四个角上,安放着四张人面大小的青铜照妖镜,幽光隐然,齐齐对准了棺木。地上,另散落着黄色符纸无数。
如此布局,端的是隆重已极。
胡先生仔细看着布置,不由得恐惧之意大盛,身上直感恶寒侵袭,不自禁打了个哆唆。回过头来,看到村长和村中宗望瑟瑟发抖,面如土色,便喑着嗓子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再说。”想一想,觉得该把钉子拿回好好参详,便将它收入怀中,又从地上拣了一道符,转身便望洞口大步走去。
一众人早就大感不妥,听到此言,胜是听到了玉旨纶音。争先恐后逃出,全然不顾年纪体力,二人高的崖壁也不及攀爬下落,人人纵身而跃,勇胜少年人。十数个老头儿齐齐跳崖,天下独此一景,蔚为壮观。
众人脚不点地跑回村中,到宗祠大堂按序坐下了,方舒下胸中的一口气。喘息未定,住村南的吴淹明老爷子先发了话:“村长,那棺中究竟葬了何人,墓穴造得如此恐怖?”
村长苦笑摇头不语。那胡先生自进屋来便低头沉思,心下飞速盘算,暗呼糟糕。棺中所葬之人看来来头极大,竟动用了三百六十枚灵龙镇煞钉来镇煞,饶是他惯做死人工夫,常与墓穴棺材打交道,但突兀之下见到此等邪异事,也深感恐惧。原以为随便看看风水,摆几尊石兽像,迁一两处墓穴做做样子便交了差事。可谁知竟如此棘手,待要推脱不干了,见老乌头及村长等人言辞切切,满脸希冀,实在不好推辞。而且,自己心下也着实舍不得那六两银子的酬劳。六两银子,够得普通人家半年的伙食了。
“想必是罗天九头鬼。”胡先生掀开茶碗,啜了一口凉茶,缓缓言道。众人肃然看他,一时无语,也不敢问这罗天九头鬼究竟又是何鬼。
“此鬼性情凶悍,蛇的身子,人的脑袋,长有九颗头颅,专门食人精血,吸收魂魄。所到之处,往往村舍遭劫,生灵涂炭。唉,真是天道不良,容得这样的妖物孽生。”一席话,又将满座十余人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胡先生,这……”老乌头面有惑色,道:“先生确知这棺中定是罗天九头鬼么?”胡先生心念电转,却不答话,长叹一声:“到底是什么样的鬼怪,我其实也不甚关心,反正今日教我遇上了,定然让他灰飞湮灭,尸骨无存。唉,我们修道之人,本来干的不就是降妖伏魔么,为民除害原是本分。”
老乌头点头称是,又道:“想来胡先生也不知墓中到底是镇着什么东西,今日当着大家的面,我便把我知道的事情详细说出来,但盼能对除害有所补益。就承望胡先生圣手,替梧桐村解厄扶危了。”胡先生点头答应。
“棺中伏着厉鬼,这是断然无疑的……”老乌头道。
“啊?啊!真……真有厉鬼?!”胡先生大惊失色,似乎被抽了脊梁般软了半截,从椅上滑了下来。
“当然,”老乌头奇道:“难道胡先生不信么?墓穴你都看过了。”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气:“我乌家自四百年前便开始镇守此地,到我已有三十二代。洞中镇守何物,因何被镇,何人所镇,本来原委我家谱中都有详细记述。可惜……”他艰难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村长及众人,道:“大家还记得五十六年前村中走水吧,那一场大火,把家父家母连同所有典藏都烧吃了,嘿!还陪上了我半片脸和一只手臂。”
众人点头,尽皆默然。
“那时我还年幼,先父每年惊蛰、清明、端午、七月十四、重阳和秋分,都带我到谷中烧纸钱,洒狗血。我也曾问过棺里到底何物,如今想来,似乎叫甚么 ‘寒妇’,会吃人的。先父告诫,千万不可怠慢此物,每年必要警惕巡查,莫失错漏。并于清明端午等六时节气,借阴阳之力,烧符洒血,填补镇煞灵气。”
“吃人……”胡先生心里念叨这两字,面上表情古怪之极。
“也不怕大家笑话,老乌家本来也是道术之家,可是经过火灾,嘿嘿,到我算是完了,先父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我也不会法术。又残了,没人肯嫁给丑八怪。哈!我家一脉单传,以后……算是绝掉了罢。只是,我还记着,乌家要世代镇保梧桐村,年年要到墓穴中巡守功课,防那厉鬼脱困。”
众人这才释疑,得知他身世凄惨,心下颇悯。更难得他数十年来恪守家道,负命维护村民,不由得对这个满头苍苍的委琐且恐怖的老头儿肃然起敬。
“胡先生,你看……”村长转身,向风水师探询。那胡先生面色猛然间似乎白了许多,眼睛好象也比原来的大了。听得村长发问,定了定神,手一摆,道:“大家,呃,大家,这个……不要着急,胡某今日到此,必要……这个,想出一个周全之策来,给村里解掉这个祸……祸害。今夜子时,我就开坛做法,请三清大帝下来伏魔。”结结巴巴说了一会,到后来总算是说流利了。
村长向他做了一揖,道声:“如此有劳先生。”
“不过,村长,这酬劳嘛……”
村长一听,忙从袖里掏出封好的银子,陪着笑双手奉上,道:“早准备好了,就仰仗先生大力了。”胡先生伸手拿过,掂了掂,却是六两有余,心知是村长有心多给,嘻嘻一笑,袖好了,向众人作了个揖,道:“烦劳众位买些黄纸、朱砂、雄黄和黑狗公鸡备品,我开张清单,派人去买来,准备整齐了,我们子时开坛。”
村长忙不迭的叫人铺纸磨墨,胡先生提笔写了,廖廖数字,圆润端方,写得倒工整秀气。村长差人买办去了。
柴火高高烧着,松枝的香弥漫周遭。
一座小方桌摆在祠堂前,覆了崭新的黄布。桌上供着三坛香炉,红烛二副。另肥鸡白酒和糯米若干。
胡先生身穿黄色道袍,在桌后五步处作法。手持桃木剑,脚踏七星步,闭目喃喃念咒。火光明灭下,但见他道冠巍然,身形飘洒,背后的阴阳鱼图案黑白鲜明,颇有些仙风道骨意味。老乌头与村长诸人应了胡先生的要求,躲在祠堂内,隔着门缝观看,见他步伐纯熟,在地上点着的十四只守命灯碗间穿梭来去,毫不犹豫。不由都觉得心安喜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万物得命,妖孽嚣张,今我令法,传承道臧,原形遁灭,万鬼伏藏!咄!”胡先生定了马步,挥出一道符来。说也奇怪,明明跟前无火,那符甫一挥出,便听 “呼!”的一声,炽烈燃烧开来。胡先生更是不停,将剑倒到左手擎着,伸手从碗中抓起一大把糯米,向面前撒开。细细密密的声息中,胡先生猛睁双目,直视虚空,断然喝道:
“妖魔鬼怪,近身者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端起了酒,喝一口向蜡烛喷出。酒中混了引火的油物,一阵剧烈的噼啪声大作,风水师仿佛化成了祝融,吞吐火云,凶猛非常。
掷米喷酒过后,胡先生又耍了两趟剑法。口中喃喃,脚下不停,更不住手地烧符跺脚,呼喝斥骂。众人看得精彩,倒忘了他舞剑的原由,纯当是社戏里武生演武了,看到激烈处,甚至有人鼓掌叫好来。
到炉香烧尽的时候,这次开坛总算完成了,到底费了将近两个时辰。胡先生累的不轻,气喘如雷,面上汗出如豆。桌上的糯米、酒水、鸡血、狗血都被泼得干净,染得堂前地上红白分明。晚饭前书就的数十张符也扔的满地都是。
众人将胡先生让进祠堂,尊了上座。那胡先生倒不客气,大刺刺坐下,从怀里摸出一条雪白汗巾搽汗,慢条斯里收拾了一阵,见一帮老儿双眼骨都,喉结滚动,知道有话要问。这才叹了口气,道:“好险!墓室有变,他还有半月左右就要脱离困锁出来了!”
众人大骇,忙问端的。
“不过不要紧,我已经用天雷地火阵法将他困住了。这个妖物法力高强,我请了真武大帝来都没能将他降服消灭。只好暂时为他加固封印。这下子,他要想跑出来也要个三五百年以后了,哈哈哈。”
村长长舒了一口气,满面堆笑,拱手道:“感谢先生大恩大德,将这个鬼物锁镇了。只是,过三五百年后他又出来,我们可如何对付他?”
胡先生摆摆手,道:“这个不必多虑,天道恢恢,疏而不漏,早则十数年,晚则三五十年,必有人来为贵村除害的。”村长 “哦!”了一声,没再细问。
那老乌头却又拣了话头问道:“先生怎么知道三五十年内会有人来?”
风水先生登时语塞。沉吟片刻,道:“适才作法时,三清大帝化身告诉我的,说过不长久,必有除魔之人前来收服他。”见众人仍有疑虑,只得强道:“神仙圣谕,不是我们凡夫所能罔测。多说无益。不过,天下藏龙卧虎,能人异士极多,如果机缘巧合能遇见的话,贵村倒不妨再请他来,说不定提前把这个厉鬼灭了。”
众人这才不问了,又重整了筵席,宾主尽欢。这一通喝来,直到鸡啼方散了。胡先生醉得一塌糊涂,给搀到偏房睡下。
次日午时,招待他吃过了饭,胡先生便百般辞行,任村长说破嘴皮也不肯留下。众人无奈,又多送了他一两银子,任他牵驴辞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