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径直走到书案前,桌子上还摊着一本书,想是昨夜看过还未收起。欤珧畱伤他静静看着书,忽然站起身来,负着双手,直直看着纱窗之外。小舍儿只见一个背影,一身牙白色衫子,腰间束着银灰广陵宽束腰,长身玉立。依礼节初见少爷,小舍儿本应上前请安的,但少爷这样凝立,却也不便上前打扰。
等看了小舍儿赶紧拿上虞的越窑【注】青瓷茶碗斟了一碗汤色浅翠轻绿的茶水,用一只黑胡桃木刻丝雕花填漆小茶盘托着,落步无声,轻轻走到少爷身边,唤了声:“少爷。”
少爷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出神地望着天空。小舍儿又说:“少爷,请用茶。”见少爷没有察觉,便低下头看着茶碗里冒出的一丝丝白雾,天气尚热,雾气刚刚飘出碗口便消散了,舒娥想着心事,便不再言语。忽然少爷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一回身,伸手接茶时,小舍儿却没有留神。两下里疏忽,少爷碰翻了茶杯,小舍儿猛然看到一只手伸到面前,也吓得轻声“哦”了一声。
好在茶水大都落在茶盘里,茶碗也没有落地。少爷打量着小舍儿,小舍儿只觉得这双眼睛清朗如一泓泉水,目光似是温和之极,心里没有来由地一阵慌乱。料想这是一定满脸通红,却分不出手来摸一摸脸。想到脸色,她忽然想到自己的疤,此刻少爷看来,自己是怎么一副模样呢?一时心如鹿撞,一时灰心沮丧,再加上打翻了茶水,又羞又愧,这两日来的愁肠百转,又不得尽情发泄,不由得满心委屈,滴下泪来。
少爷这时才想起屋里换了丫鬟,一时不知怎么样安慰,只淡淡地说:“再斟一碗就是了。”却只见一滴滴泪水落在乌黑的茶盘上,便不见了踪影,只得又安慰道:“是我一时出神,倒吓了一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便足以将一句好话坐实了歹意,像这般有意解释却又故意想要让解释的措辞听起来不着痕迹的话,更是会让人曲解的顺理成章,误会的理直气壮。
且说小舍儿听了那句“倒吓了一跳”的话,反平静下来,因托着茶盘,只曲腿行了万福,“奴婢粗手笨脚,又生得丑,惊吓了少爷……少爷莫怪。”
少爷这才悟过来,自己本是说吓了小舍儿一跳,意在安慰,现在却被想成是被吓了一跳。自己素来少跟年轻女子交道,妹妹性子骄傲执拗,能容让便尽量容让,从不与她计较,丫鬟们也不会对着自己流露悲喜。不想此时一句话惹哭了这个小丫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我并无此意。”少爷轻叹一声说道,语意诚恳。况且他回身的瞬间,这少女对着一碗清茶出神,那一瞬他看到她安静的脸庞,清亮如秋水的眼眸,只让人觉得静如处子,出尘绝俗。
一会儿时间,小舍儿已经拨开串成翠竹节节花样的青翠色流苏软帘,进到书房内室,略作整理又出来,心情稍作发泄,也觉得自己这样无端哭泣甚是失礼,再斟茶时,脸上已换上了一脸和色。
少爷看着她斟茶,也不再看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舍儿。”
“这是太太取的吗?”少爷料想这是被卖进府的,大概是个孤儿。暗自不满太太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口口声声都提点着关于过往的回忆。进府的丫鬟都另取有名字,比如太太自己的丁香、蝶豆、杜鹃、铃兰,是以有此一问。
“进府时便是这个名字,本姓什么,叫什么,都已经忘了。”小舍儿便是文姨娘为了好养活给自己取的名字。
“今年几岁了?”少爷不愿提起过往更增她的伤心,换了话头。
“十三了”,待看见少爷眼里蕴着笑意,想是笑自己年幼,忙又说:“年下过的生日,已经算是十四了。”
少爷禁不住笑了出来,“很好,很好。等我好好想一想,给你改个好名字,好吗?”
小舍儿忙把手叠扣在胸前,深深万福。奴仆跟着主子,主子欲打便打,要骂就骂,如果是签了契约卖给了主子,便是打死也不算是错了。少爷要给自己取个好名字,还问自己好不好,小舍儿便知丁香以前说的,“三少爷最好”这句话并非虚言。
“要取一个名字,像芳草、落英一样成双成对,再跟落英姐姐的名字凑成一对,可不容易呢。”小舍儿随口说道。
【注】越窑:中国古代南方青瓷窑,大本营在越州(今绍兴)。窑所在地主要在今浙江省上虞、余姚等地。生产年代自东汉至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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