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飞驰而过,泗县的夜间,偶尔几盏灯火,勿明,勿暗。
从码头离开,车内的气氛便一直压抑而低沉。夏初七昏乎乎的脑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在向命运低头,也可以称之为“认命”,但偏生又没有达到完全认命的程。若不然,她也不会故意激将赵樽奋进,还与他许下数月之约。
到底还是放不下啊!她自嘲。
数月后,她若还能存活于世,便抱着孩儿去找他。
若是她不幸应了谶言,当真逃不开悖世的命运,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就这般与他</a>离,</a>局便是最好。那样没有了她,他也不会那么痛苦。
夜风徐徐从车窗拂入,带着夏季特有的闷热,可夏初七身上却冷气弥漫。就在先前强打精神与赵樽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身上的温便被抽了去。失去至爱的疼痛,她并不比赵樽少……甚至在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孤独世间,她能够感受到的情绪,比他更多。
马车微微晃动,思绪浮浮沉沉间,她并不知道赵樽在背后惊天动地的呐喊,更不知道他从马上摔落的瞬间,在空中划过了的弧有多么的孤寂,不会知道大鸟扬起前蹄哀伤的悲鸣着,四脚软倒匍匐在地,拿马嘴在拱着它的主,更看不</a>赵樽的衣裳在坚硬的青砖上擦破后,汩汩流出的鲜血……
“阿楚……”
东方青玄看着她偏向帘外的脸,轻唤。
看她没动静,他顿了顿,叹息着,伸手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
一个布绸铺的檐下挂着灯笼,灯火刹那划过她的脸。
东方青玄这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却默默无声。
心里一窒,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递上绢巾。
“你从来不哭的,这是怎了?我记得他‘死’在阴山,你也没哭。”
人在伤的时候,就怕安慰。夏初七强压的情绪在他柔和的安抚下,如同被巨石落在心湖,撑了许久的冷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一颗颗泪水终于大滴大滴从眼角滑下,滚豆似的,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哀伤疼痛钻心,她不停抽泣。
“东方青玄,我是不是做</a>了?我是不是残忍了。”
他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回答。她没有看见他的表情,自顾自哭着,狂飙眼泪。他看她许久,终是一叹,颤抖着手搂了搂她,然后在昏暗光线中,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终于知道,老天让我输给赵樽,并非是慢待了我。”
夏初七吸着鼻,看着他妖冶美好的唇,摇头,不知是表示没看清,还是表示不懂。
“阿楚……”看着她的泪水,东方青玄并不好受,一颗心抽搐着,仿若被人划破,再洒上盐巴搅拌,慢慢风干,如今反复,痛得麻木后,他的情绪倒也淡然了,语气甚至带了笑意,“我不得不承认,他对你,比我对你更好。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比他自私。阿楚,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残忍,无情,冷漠,心狠手辣,活该孤独到老?”
看他如此努力的自黑,如此动情的表白,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运气永远差上那么一点,马车在行进中,光线刚好陷入一片灰暗,夏初七吸着鼻,完全没有看清他的话,不由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了?”
话过了时间,便失了效。
东方青玄莞尔笑笑,“我说你别哭了,哭着丑。”
哭这个事儿夏初七看明白了。她咧了咧嘴,抹一把脸上的液体,跟着苦笑。
“我没有哭,我只是高兴了。”
东方青玄一愣,微微笑道,“是,你没有哭,只是下雨了。”
夏初七每次哭过,脑便会昏沉涨痛,她揉了揉,又把手放在了腹部,轻轻抚摸着,头也跟着低下去,看着隆起的那处,想着她与赵十九的孩儿,脸上不免又添上一抹光彩。
“没错,我为什么要哭呢?不论如何,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我不会放弃,我的孩也不会放弃。赵十九他……更不会放弃。”她诡异的笑着侧眸,“东方青玄,在我心底,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东方青玄看着她光彩照人的侧颜,那离开了还能幸福的甜笑,心底的情绪不知是酸是苦,一股股从心尖处往外蔓出。他问,“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怀上了孩儿?”
夏初七在经过短暂的哭泣与失魂落魄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没有赵十九在身边的时候,她很少会让自己</a>。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东方青玄笑了笑,正襟危坐,拂了拂衣摆。
“这个事……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道常那些话,都是天机,不可泄露。一旦泄露出去,万一遭了噩运该怎么办?可她似笑非笑地说出的借口,落入东方青玄的耳朵里,却如同尖利的刀,活生生割破了他的血管,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冰冷的乱蹿。
可他也懂得,她与赵樽之间的情感,坚固得水都泼不进的。
因了对赵樽的这份情,她可以怀着六个多月的身,不远千里从北平辗转赶到灵璧,不顾自家性命去踩点侦察谋划,调动锦宫人马,不仅劫去南军的粮草,给了南军打头一击,她还事先央求他差人告诉赵樽,故意把他引到码头来,装着并不知情的样,把粮草给了他。并且,借用这个机会警</a>赵樽,也给了绝望之下的赵樽一个足够支撑的力量。
这天晚上,夏初七睡得很早。
把她安顿好了,东方青玄并没有马上去睡,而是去了灵璧的别院。
夜色下的院中只有一盏灯笼,鬼火似的发出苍白的光芒。侍卫默默的守在院周围,院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东方阿木尔独自一人等在那里,飘飞的长发,舞动的裙裾,曼妙的身姿,像一个孤月下的仙。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
东方青玄并不意外她会在这里。
可是在院门口站了许久,他都没有动弹,只问,“为什么要那样做?”
阿木尔轻轻侧头,看着他脸上阴冷的沉郁,莞尔一笑,“你是懂我的不是吗?”
原本东方青玄派去通知赵樽的另有其人,是她偷偷穿了东方青玄的衣裳,扮成他的样,随了那两名侍卫一道去晋军营地的。事先她没有知会过东方青玄,她了解她哥的脾气,这才急着解释。可说完了,他依旧寒着脸,似是不肯原谅,她终于一叹,慢吞吞地走向他。
“我们兄妹是一样的人,我的心事如何,你是知道的。从小,我们失去多,得到却少。从阴山逃出来,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银,受尽冷遇,颠沛流离在异国他乡,连南晏人的话都听不懂,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哥哥,你还记得吗?那时你告诉过我的,总有一天,你会强大到无人能敌,但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你便是去抢,去夺,也要给我。”
拖动着疲乏的步,她离东方青玄近了。
“在那些个摸黑逃亡的黑夜里,我便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才有勇气支撑着跟你逃到京师的。可是哥哥,你变了,从那个夏楚再次回到京师,我发现你就变了,变得不再是你。哥,你告诉我,我那个为了妹妹,不择手段的哥哥到底哪里去了?”
东方青玄默默伫立,没有声音。
兄妹两个静静的互望着,同样的楚楚风姿,在月下美若名画。
好一会儿,还是阿木尔开口,“是,我是扮成你的样去了晋营,我是试图挑拨他与夏楚的关系,我确实告诉了他那个女人怀上了你的孩。可你也看见了,他不相信,我说什么他都不信,他只信她。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夏楚那个女人多狠心?对你狠心,对他更狠心。他都摔下马来了,他浑身都是鲜血,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就这样的女人,值得你们当宝吗?”
讽刺地摇了摇头,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我不懂,她如何下得了狠心。”
说到此,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呵呵笑了起来。
“这世间之事,真是可笑。我视若珍宝的男人,在她眼里竟如此不堪,哈哈,她凭什么,凭什么?”
“阿木尔。”东方青玄没有责怪,没有解释,只是缓缓走近扼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面上沉沉的犹豫了许久,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淡淡道,“我不会再容许你任性了。你要么跟着我,要么我便让拉古拉送你去兀良汗。你不要再去打扰他。”
阿木尔先前在码头时,看着赵樽摔倒了,她想去扶他,结果却被他狠狠轰走,那郁气如今还在心里,始终不散,如今又听了东方青玄这番话,更是像打翻了五味瓶,怒火噌噌往上冒,柳眉一竖,仿佛一头受伤的小兽,冲他低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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