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想收养一个孩儿在身边招弟。那户人家我们都已经联系好了,今晚已经派人前去,回头来一出狸猫换太子,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说到此,她看到陈大牛担忧的眼神儿,探手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语气沧桑。
“我不想你与我皇兄为敌,但若是这场纷争无论如何都避无可避,我虽不敢奢求天下太平,但好歹也要尽我所能的挽救事态,减少一点流血,减少一分杀戮。”
“十九皇叔,怎会是连累?”赵如娜笑了笑,“其实我早就有了打算,你且听我说来——”
“不必说了,你与大牛也是不易。这样的事情,你别往自己身上揽,我与阿七的女儿,我们为她涉险自是应当,却不能连累你们。”
“十九皇叔——”
“菁华,你想得太简单。”
低呵一声,赵樽沉下的眼神,暗如戾狼。
赵如娜瞄向他冷峻的面,硬着头皮接着说,“更何况他没有与楚七挑明此事,便是不想声张出去。对于他来说,这毕竟并非光彩之事,他爱着楚七,只要把这孩子送出去,又是养在我的身边,他或许知晓了,也不会再追究。”
赵樽唇角一勾,“何况什么?”
说到此处,她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我早有准备。”赵如娜应了一句,想到自己不争气的肚子,瞄一眼小婴儿,声音有些低沉,“十九皇叔晓得的,我一直没有为侯爷孕育有子嗣。深院寂寞,去领养一个孩儿,也是应当的。皇兄即便有怀疑,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更何况……”
“你带回去他就不怀疑了?”赵樽冷笑。
“十九皇叔。”赵如娜轻轻一笑,“我知你心情。不过,若是楚七如今在这里,她也一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孩儿还小,外面搜查又严,让她跟着你们,实在很不方便。一不小心,不仅她会涉险,你们也会跟着涉险。但是我带回去却不同。”
“我的女儿,永不会是我的累赘。我自有法子护她周全!”
赵樽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眉头一蹙。
赵如娜微微一笑,“我皇兄那个人,我极是了解。他心里生了疑,便不会轻易罢手。对你和楚七来说,如今这个孩儿……”顿一下,她敛住笑容,“恕我直言,她如今是你们两个的累赘,只会害了你们。”
赵樽微微抬眯,看着她,并不言语。
“十九皇叔,侄女今日来,是接妹妹回去的。”
迟疑一下,赵如娜直奔主题。
话题在中间被打了个岔,但方向却没变。
此事泄密泄得有些蹊跷,但如果说是夏初七身边的人向赵绵泽告了密,却又不像。因为从赵绵泽的行为来看,他明显不知有如花酒肆的地下通道。所以,丙一的第一反应,还是夏初七不小心被阿记那些侍卫发现的孕相。
丙一点头应了一声“是”,没再多言。
像是想到什么,他看了身边伫立的丙一,沉了声,“楚茨院的事,查一下。”
说起“告密”,赵樽神色微微一凛。
“你不是妨着我么?”赵如娜哭笑不得,看着他憨憨的样子,苦笑道,“我若是告诉你,我一直都晓得此事,你岂不是夜不能寐,食不吃味,生怕我去找皇兄告了密?既如此,我索性装着不知了。”
“媳妇儿你……为何早不说?”
那一晚岳医官为夏初七诊脉时说,她若是女儿之身便是喜脉。但此事跟着就被夏初七自己用“高超医术”给驳斥了。随后,赵如娜从没有问过她,更没有就此事问过陈大牛,陈大牛也一直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不知道,如今听她解释,竟是一愣。
“是。”赵如娜微微一笑,踩着细碎的脚步,摇着娉婷的身姿移到他的身边儿,缓缓弯下腰,先好奇地碰了碰熟睡了还嘟着嘴巴的小小孩儿,方才低低道,“我知道此事比十九叔还要早。早在渤海湾被曹志行伏击那一晚,我便知道了。”
“不必解释。”赵樽唇角微掀,似笑非笑的看她,“楚七怀孕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十九皇叔,今日侄女未与通晓便冒昧前来,不关侯爷的事儿,侄女自会向您解释……”
陈大牛虎躯一震,登时烧红了双颊,一脸无辜的嘿嘿有声儿,只笑不答。而赵如娜一双如同江南烟波般的眸子,微微一闪,红着耳根子,却比他镇定了许多。
“你两个打算就地恩爱一场方了?”
他二人犹自说笑,落在旁人眼中,不免揉额叹息。这些日子以来,定安侯惧内之名越传越远,惧内之实也越来越严重,但到底很少被人瞧见。如今一看方知原来已经惧到了这样的地步。赵樽摇了摇头,把怀里的小婴儿换了一个方向托住,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轻咳一声,有意无意瞄向陈大牛。
美人配王侯,文盲配智者,全天下人都在为当初赵如娜的“受辱下嫁”而唏嘘,但他两个显然乐在其中,把这一桩残缺的婚配活生生处成了一件天赐良缘。
若说陈大牛这个人的脑子真不好使,那绝对是假的,骗人的。他经过那般多的血雨腥风,沧桑巨变,即便为人憨直木讷了一点,但脑子绝对还是好用的。可就是他这样的人,在赵如娜面前,再多的心机都直接付了流水。赵如娜博古通今,知书达理,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女中儒者,吃住他绰绰有余。
“晓得了。”赵如娜笑容如沐春风。
陈大牛一肚子关于“识文断字”的怨怼,都融化在了她那一丝浅浅淡淡的笑痕里,瞬间晕头转向,搓着手点了点头,“唉,抄便抄吧。只是抄不好,你也别罚俺睡地上。你晓得的,不是俺不努力学,是俺脑子不好使。”
美人一笑足倾城。
赵如娜瞥他一眼,笑得眉眼微弯,“不行。”
知晓被媳妇儿算计,陈大牛倒也不生气,反倒嘿嘿一乐,凑近了头去,压低嗓子在她耳边儿道,“媳妇儿,俺这般听话,今日回家可不可以不抄写《三字经》了?”
赵如娜轻轻一笑,“哦,原来这样?”
陈大牛翻个白眼,“我。”
赵如娜借机剜他,“我不是,那谁是?”
陈大牛一噎:“不是!”
赵如娜抿紧了嘴巴,侧过头去,见他正好也在盯着自己,迅速垂下头,咬着下唇,委屈地道,“我不过是想来看看刚出生的小郡主而已,侯爷看我的样子,像是坏人吗?”
陈大牛嘴角一抽,嘿嘿笑道:“俺啥也没说,反正殿下是懂得俺的。”
“侯爷,你在说什么?”赵如娜笑着看他。
“殿,殿下,俺是被跟踪的。”
走到赵樽的面前,看着他冷寂无波的面孔,陈大牛头皮麻了一下,偷撩赵如娜一眼,语气支吾。
陈大牛耷拉着脑袋走在前面,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不敢看赵樽的眼睛。赵如娜却是笑意吟吟,手上揽了一个竹笥,里头装了好些吃食和小孩儿衣物,目光晶亮兴奋。
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这里。
很快,酒窖高高的台阶上面,一前一后走下来两个人。让酒窖众人略略吃惊的是,来的人不仅有定安侯陈大牛,还有长公主赵如娜。
赵樽轻咳一声回应。
他正自思量着,外面突地传来三道“咚”声。那是他与丙一约定的暗号,这般声响,代表是自己人来了。
得想个两全的法子才是。
不过,这么小的孩儿,折腾掉了阿七大半条命得来的宝贝,又未足月生产,若是任由她在暗不见天光的地底下呆上几日,赵樽又实在有些不忍心。
陈景嘴角抽搐一下,觉得做爹的人很诡异。可赵樽却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语病,只是诚心的赞美自己的女儿懂事而已。
这不是废话么?
“她很乖。”赵樽答非所问,低头看了一眼孩儿,又道,“但你说得对。”
陈景拱了拱手,大概向他禀报了一下宫中情况,随即瞄一眼被爷当着宝贝的小东西,又皱起眉头,“今儿夜里禁卫军搜查甚严,这会子正疯了一般在大街小巷里乱蹿……小郡主还这般小,何时会哭闹也说不准,这样一来,恐怕今晚不能如计划那般送走,还得呆上两日再说……”
“外间情况如何?”
赵樽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陈景曾经是他的侍卫长,也是他的心腹之人,他做事,赵樽又怎会不放心?默了片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巡视了好一会她粉嫩的脸颊,方才收回视线,敛眉看向陈景。
陈景微微皱眉,“请殿下放心。”
“过来没留尾巴吧?”
他这会子情绪不好,说什么陈景都只是得应,不敢触了他的逆鳞。可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却没了兴致,只转眼,便岔到了别处。
“懂了。”
赵樽揽了揽怀里仍在熟睡的小婴儿,掌心抚在她嫩嫩的小脸蛋儿上,低低道,“如果有人在你的脖子上放了一把刀,那么,不管那把刀是正面还是反面,或者刀口只是向着外面,你都会无法安枕的……”
陈景被他的话噎住,诧然地抬了抬眉,方才颔首道,“属下不知。”
“我怎想的?”赵樽凉凉看他。
“手札正是属下寻找圣旨时找到的。”陈景朝他摇了摇头,“依属下看,圣旨应当还在崔英达的手上,只是不知那老阉货放在了哪里。不过爷,我虽不知圣旨内容,却猜想,也许并非与爷想的一样?”
陈景微微一愕,还未有反应过来,便听得他又冷冷道,“那份圣旨没有找到?”
“母子之情?”赵樽深幽的眸子眯了眯,寒潭般没带一分情绪,声音也倏地沉了下来,“能让她寿终正寝,算是我顾及母子之情了。”
想到此,陈景不免紧张。他的语气,又一次凝重了,“爷,今晚之事,是属下思虑不周,未有顾及殿下与太皇太后的……母子之情。”
不论太皇太后为人如何,可赵樽到底叫了她二十多年的“母亲”,他对她的情分究竟怎样,旁人永远也弄不明白。
陈景猜不透他的想法。
“收起来吧。”
任由手扎滑落,他寂寂一笑。
掌心中的温热,他给了她的女儿。
他本该是欣喜的,可他人生短短二十七载的颠沛流离,还有京师城里正在上演的满目硝烟。早已覆盖了他残垣断壁般的心肠。那里不再清亮,早已蒙上尘埃。能为他做主的洪泰爷还躺在乾清宫,他的来日怎样也逃不开刀光剑影的厮杀与搏弈。
谁又能补回他蹉跎的往昔岁月?
谁能补回他错位的年少天真?
谁能补回他失去的母爱温厚?
谁能补回他失去的父慈子孝?
就算真相大白又能如何?
“晚了。”
有了这个手札,太皇太后一生孜孜以求塑造的“贤德”之身都将会灰飞湮灭;有了这个手札,赵樽的“身世之谜”,那一根蜇了洪泰爷一辈子的刺,都可以拔开云雾……
陈景瞄他一眼,扛手上前沉声道。
“爷,有了这个手札,事情便好办了。”
酒窖里,烛火摇曳着惨白的光。赵樽的脸,在火光之中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暗然、冷漠、疏远、无情,令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只可惜,或许她真的执着过想要成为一个大贤大德的皇后,但冷宫里的凄风冷雨,终究泯灭了人性,把她的一生写成了无声的黑幕,回首一看,处处繁华,却凋敝如秋。
这个女人曾经在他的悲惨童年里,给过他唯一的母爱。在他无数次怀疑她的时候,哪怕明知是她,他也一样在无数次说服自己。那真的只是爱,母亲对稚子的爱。那些笑脸假不了,那些温言软语假不了,那些嘘寒问暖的关怀更是假不了。
可恨意战胜本心,她到底还是一生都被心魔所困。
归根结底,她也一直想要走出心魔,才潜心礼佛。
赵樽放下木钗子,目光冷了冷,拿着它端详着,久久不语。
这是在手札的封面上,张氏亲笔所写。
“若不是情到深处人孤独,又岂会杀人如麻水难收?”
不管哪一种羡慕,何尝不都是不知足?
高位之人羡慕平凡者的简单纯粹。
平凡之人羡慕高位者的富贵荣华。
那是随着手札被陈景包过来的一只木钗子。一只很廉价、很简单的木钗子。是洪泰爷未登极之前领张氏出游,在民间置下的。她手札上说,她并不想要那个高高在上的母仪天下之位,只想在某一个地方,与她的男人一道,种上三两亩菜畦,养一群鸡鸭,生两三个儿女,平平静静、安安生生地活在青水绿水之间,做一名普通农妇。
“叮!”一声,一个物什从他手中布包落下。
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孩儿,他深吸一口气,抖了抖手上的东西。
赵樽冷锐的眼,微微一眯。
他们看着赵樽,也看着赵樽怀里那个呼吸绵长的小婴儿,再对比写那手札之人的行径,都不免后怕。若不是赵樽棋先一步,把夏初七怀孕之事瞒了个滴水不漏,让她知晓这个孩儿的存在,那么此刻,这小奶娃还能嗫嚅着唇,躺在她父亲的怀里呼呼大睡吗?
静谧之中,许久没有人吭声儿。
酒窖里,光线遮掩了众人的面孔。
一边信佛,一边忏悔,一边儿继续行杀戮之事,并且可以找出许多理由为自己辩驳。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世间,像太皇太后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少。他们蒙蔽了自己,让自己相信了自己的苦衷之后,还试图去蒙蔽佛祖,想让佛祖也相信,她其实大贤,其实善良,其实不愿意。只可惜,佛祖到底还是万能的,他看破世间迷雾,了悟罪恶根源,终是收走了这个伪善之人的性命。
当然,她把过往数十年所做的恶事都交代得一清清楚楚,自然不是要把它拿给旁人观看的。她记录手札的目的,是为了用来在佛祖的面前忏悔。因为在每一桩事情的后面,都由它的“罪恶成因”,以及“信徒张氏”所行所为的不得已。
无一处,不是劣迹。
一件件,一桩桩。
一桩桩,一件件。
其中包括张氏与洪泰爷韶华春遇时,那美好且让她终身难忘的洞房花烛的美好;也包括她第一次亲自了结洪泰爷的女人时心里的紧张与害怕;包括她陷害贡妃早产,让赵樽的出身显得“扑朔迷离”,并洪泰帝的疑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六宫众人视贡妃为洪水猛兽的沾沾自喜;包括她令人模仿贡妃的字体在她私藏的前朝末帝画像上题诗,并引六岁的赵樽发现,引发那一年的宫闱巨变;包括她挑唆东方阿木尔在东苑刺杀夏初七……
手札上的字体绢秀婉约,一看便知是出自妇人之手。仔细一点说,是出自太皇太后之手。手札有些厚,涉及的内容很广。
那是一本线装的老旧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