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春诀还能这样用?”田苦吃惊问道。
“当然可以。水满则溢,力满则竭。”清元子平静道,“万事万物之生长都存在度,一旦越过这个‘度’,便会立刻开始衰败。你只看到了这些树木的枯败,但在枯败之前,它们已经因化春诀而生长到了极致。”
只因他的化春诀运用太快,田苦武功不算高,一霎间只看到了枯,却没有看到它们转瞬即逝的荣。
“化春诀很难练,难就难在这个‘度’上。我徒儿心静,才能把握这‘度’与‘度’之间的微妙差距,若是别人去练,比如你……”清元子看着司马凤,“只怕是永远达不到他的境界的。”
司马凤点点头。
缠绕着骨头寨的树木十分粗壮,虽然方才唐鸥等人扯去了不少,但仍旧有许多紧紧缠着,枝条根须钻入骨头缝隙里,生长得密不透风。
沈光明看得入神,忍不住问:“白胡子前辈,你这功力只能对付树木吗?”
“不啊,什么都可以对付。”清元子回头笑道,“昨天我才刚刚炸了一条巨蟒。道理和这个是一样的,水满则溢,力满则竭,化春诀的功力能让血肉骨头都充分膨胀,然后就——嘭!”
“那……”沈光明顿了顿,“为什么不直接把化春诀用在这个寨子上,这样不就破开一个洞了么?”
“不行。”田苦立刻说,“骨头寨的墙壁厚有数层,里头是否有机关□□,我们不知道。贸然破坏,只怕不只我们有危险,迟夜白在里面也会有危险。”
但清元子和司马凤脸上都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可以。”司马凤看着清元子,“前辈,我觉得可以试试。迟夜白现在在里面,我们无法探知里面的情况。墙壁中可能有机关,但应当不会有□□,即便有□□,日久天长,风露雨雪,骨头寨的墙壁又不能贮藏东西,也早就散去了。”
清元子收回了手,轻按几下手指的关节:“我也这样想。”
他话音刚落,忽然抬起了头。
骨头寨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随即墙壁破开,一团白影缠斗着跃出来!
“小白!”司马凤失声叫道。
那团白影裹挟着风声与满天碎末,直直往谷中深潭坠去。
破墙而出的,正是迟夜白和文玄舟。
迟夜白从“房间”中挣脱出来,着实花了一番力气。
他问司马凤为何自己总是惧怕文玄舟的影子,司马凤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臂把他抱在怀中,吻了吻他的额角。
迟夜白在他怀中,话说得越来越多:“其实我心里知道为什么。他当时教我如何寻找‘结’,如何建造房间,这个影子本身就是我的恐惧。这是我的‘房间’,因为我恐惧他,所以他才能一直存在。我这个……胆小鬼……”
他也紧紧抱着司马凤。
“想到你才觉得有力气。”他低声道,“怎么办?没有你,我甚至无法从这里出去。”
在岛上待着的那段时间里,迟夜白多次进出“房间”,每次都靠着和司马凤亲密厮磨的记忆才将他从那处光明与黑暗混杂的地方拉出来。司马凤的手臂,他的背脊,他的腰,他的亲吻,他的鼻梁、唇角、眼睫,一切藏在黑暗中,又清晰无比。
要让迟夜白这样的薄脸皮回忆此般场景是很难的。可是除了那个时刻,他又找不到别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忆。
“司马……我太没用。”迟夜白小声说。
司马凤抚摸着他的背,如迟夜白回忆中一样,有力,又温柔。
“不是啊,你瞧,你这样厉害。”司马凤笑着,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情报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迟夜白:“……”
“这是你的地盘,这地方存在你的心里。”司马凤悄声说,“因为你希望我在这里,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那文玄舟呢?”迟夜白问,“我不喜欢他在这儿。”
“那你就赶走他。”司马凤说,“其实无需我帮助,你自己也可以做到。”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司马凤斩钉截铁地说,“你懂得那么多事情,武功又好,江湖上谁不知道鹰贝舍的名声,谁不钦佩鹰贝舍的当家?你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已将这帮派管理得井井有条,比我强多了。”
“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迟夜白低喃,“年岁渐长,越发觉难了。”
司马凤亲他发端:“连我你都能喜欢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来的?”
迟夜白:“……”
“小白,你做得到的。”司马凤认真道,“为什么在这个‘房间’里一直有一个我,一个手持莲花灯的我?因为你希望我在这儿,无论何时,你都信任我,从小到大,对不对?为什么文玄舟在这里,因为你害怕他,所以他才能趁虚而入。”
迟夜白沉默片刻,捏了捏司马凤的手腕。
他清楚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真的司马凤。这个地方存在的任何东西都是不真实的,包括文玄舟。可懂得是一回事,去对抗又是另一回事。
司马凤笑道:“我帮你。”
他手里不知何时已持着那盏莲花灯。莲花灯仍是幼时两人所购的那盏,花瓣边上镶着金色丝线,一截永远不熄灭的蜡烛粘在莲蓬之中,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趴在莲蓬上,手里捧着两颗莲子。司马凤提着莲花灯,走到了迟夜白身前,回头一笑。
莲花灯便在此时被他扔了出去。烛光熊熊燃着,似是因为这无声的风势而更加迅猛。
“不!!”文玄舟面前的黑影轰地一声散了,他面目狰狞,大吼了一声。
莲花灯落在书架上,下一瞬间,如同被火油浸透了一般,文玄舟身边的书架腾地同时燃起了大火!
火光飞快地在房间中蔓延,霎时照亮了这个广阔的空间。司马凤消失了,站在熊熊火光之中的,只有迟夜白和文玄舟两个人。
那些缠绕着两人的黑色烟雾也无影无踪,各类怪异的嘶叫从书页中传出来,似地狱的饿鬼夜哭。
文玄舟大汗淋漓,疯狂地扑向燃烧着的书架。火从他的衣衫、手脚,渐渐爬满了他全身。他身体一分分在火焰之中消融,只剩一张扭曲的脸,仍在大声吼叫:“不如杀了你……不如杀了你!!!”
“世上只有我知道神鹰策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要神鹰策了吗?”火焰虽烈,却无法伤害迟夜白分毫。他在火焰中行走,渐渐接近文玄舟。
书架虽然被烈火焚烧,却仍旧完整无缺。唯一被这火焰摧毁的,只有文玄舟的影子。迟夜白站立着,摇摇晃晃。他的头疼得厉害,后脑上一抽一抽,似是被针狠狠扎着。
他在疼痛中仍惦记着田苦,还想再多说一句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忽见四周的火焰猛地一收——火光消失了,文玄舟的影子也消失了,只有一盏莲花灯安然放在过道中央。
年幼的司马凤弯腰把它拿起,高高举过头顶:“小白,你真厉害!”
“……你才最厉害。”迟夜白疲倦地笑道。
莲花灯的火焰渐渐膨胀,接着无声炸裂。细小的光点四散开来,遍布房间,它们飞掠过迟夜白身边时还扬起了他鬓角细碎头发。房间中一时温暖明亮,但莲花灯没有了,司马凤也没有了,只有迟夜白一个人,站在这个明亮的空间里,四处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完好无损。
水滴落在地上,声音极为清晰。
迟夜白睁开眼睛,剧烈的疼痛忽地从四肢百骸传来,令他骤然清醒。
水滴不知是自己身上的血还是汗,总之他跪在地上,膝盖下一片温热。
文玄舟站在他面前,声音颤抖:“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迟夜白张张口,没有发出声音。颈上仍别着那一截断剑,迟夜白无声吸了一口气,忽然奋起力气,以左手一把抓住那截断剑,随即立刻后仰,就地一滚,立时远离文玄舟有丈余远。
文玄舟仍震惊着,甚至没能对迟夜白的一连串动作做出反应:“你为什么能出来?”
迟夜白一直退到墙边,才敢出声回答他:“我为何不能出来?”
“不可能的。”文玄舟显然不能相信,“还没人能从我手底下走得出来。”
迟夜白将断剑咬在齿间,空出的左手伸到脑后摸索。
文玄舟的声音顿时变了:“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他窜到迟夜白跟前,一把捏住迟夜白的手:“没人赢过我的,这一招从来没人赢过我!”
他话音刚落,迟夜白便将嘴上咬着的刀片狠狠吐出,剑刃直冲文玄舟喉间。文玄舟为了躲避,迫不得已放开了手。
在这个空隙中,迟夜白终于从耳后两寸处扯出一根细针。
针约寸许长短,光滑柔韧,扎入时若无内力加持,只怕无法入肉。
短剑终于落地,迟夜白将那根细针扔了,胸口起伏,连续喘气。
“这东西……是你刚刚扎进我脑袋的。”迟夜白低声说,“无论你如何神通广大,但言语不是巫术,我从未听过有人能凭几句话就可令人陷入昏迷。”
文玄舟沉默不语,迟夜白只能听到他粗喘的声音。
“神鹰营里所谓的言语操纵……实际上还是要借助这些工具吧?”迟夜白飞快地说,“你将铁丝嵌入我手臂,这种疼痛太猛烈,于是掩盖了细针带来的痛楚。若不是方才脑后疼得厉害,只怕我也想不到。你的姐姐也是这样死的么?所谓的水满则溢……你们是如何伤害她的?一边念诵,强迫她听那些杂乱的内容,一边以这样的器械来折磨她,对不对?能令我发疯的东西和令我死的东西可是完全不同……”
他话未说完,文玄舟已奔至身前,铁爪似的手紧紧钳着迟夜白颈脖,手指掐入他颈上伤处。
迟夜白知他彻底起了杀心,脑中一空,方才自己以化春诀功力崩断绳索的事情突然清晰浮现。
他唯一可用的那只手没有用于抵抗文玄舟,而是立刻摊开五指,印在身后的墙壁上。
所有功力全凝于掌中。他手掌底下的骨头飞快地膨胀,随即出现了细细的裂缝。文玄舟并不知道迟夜白在做什么,他使出浑身力气压在迟夜白身上,手上劲力越来越大,几乎要拧断迟夜白脖子。
“不抵抗么……我有许多方法可杀你的,许多方法!”文玄舟嘶声怒吼,“谁都逃不出去!”
这人的脖子真细……他竟没有运功抵抗……文玄舟心中掠过一丝怪异感觉。还未等他理清楚这丝异感的源头,迟夜白身后的墙壁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炸开了。
文玄舟收力不及,顿时和迟夜白一起跌了出去。
在跌出去的瞬间,迟夜白凝起仅剩的内力,往文玄舟胸前狠狠一击。文玄舟反应极快,迟夜白招式未老,他已将自己断了的那根手臂迎上。
两人直直坠入深潭,激起十余丈高的水柱。
在风声呼啸中,迟夜白隐约听到有人唤他,似是司马凤的声音,又似是清元子的声音。
他分辨不出,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抓住文玄舟,为司马凤抓住文玄舟。
五指成爪,一把插入文玄舟胸口。迟夜白在失去力气的瞬间,终于将文玄舟和自己一同扯入水中。
冰凉的潭水立刻将他包围了。水疯狂涌入他眼耳口鼻,涌入他伤处。因为冷,反而不觉痛,但也因为冷,他丹田空空,再也使不出一份力气,只能睁眼看着文玄舟将自己狠狠挣开。
迟夜白的右臂沉重无比,左手仍在水中虚抓着。文玄舟一旦逃了,他们也许再找不到他……但他抓不住了,有人揽着他腰身,哗啦一声跃出深潭。文玄舟没有出水,他一直往深水处潜去,没有回头。
迟夜白浑身都湿透了,司马凤将他抱在怀中,清元子抓着他的手臂,温暖的内力立刻涌进他的身体里。
他冲司马凤张了张口:对不住,没抓住他。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把这句话说清楚,已立时昏了过去。
一场跌宕,昏昏沉沉。
迟夜白睡了几日,醒来时胡茬都长了出来。
房中只有坐在他床边打瞌睡的沈光明。迟夜白声音嘶哑,喉咙疼痛万分,只能动动手指碰沈光明的手臂。
沈光明吓得几乎跳起来,等发现是迟夜白醒了,脸上满是狂喜:“迟大哥!”
他手忙脚乱地端起手臂温热的水喂给迟夜白。水里加了些蜂蜜,是润喉的。迟夜白一口气喝尽了,才觉得舒服了些。
沈光明跑出去叫人,很快田苦、沈晴和宋悲言都进来了。甘乐意来得最迟,手里垫着一块厚布,布上是一煲药。
众人看着迟夜白喝药,喝完了才各各松了一口气。
迟夜白对时间没了概念,此时才晓得已经过了几天。他看看周围,没见到司马凤,也没见到清元子。
“一会儿就回来了。”田苦说,“他们在外面搜寻文玄舟,但始终没找到。”
天生谷的潭子底下有通道连接郁澜江水道,当日迟夜白和文玄舟落水之后,清元子立刻紧随着潜水追赶。但文玄舟的水性与清元子不相上下,且熟悉天生谷底下的情况,三绕两拐,就没了踪影。清元子随后才发现水道竟是连通的,但众人再在郁澜江水面上寻文玄舟,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迟夜白醒了一阵,听了一会儿这些事情,因为疲累,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入夜,灯烛点了起来。司马凤坐在床边的矮几上,一只手托着个散着臭气的药皿,一只手慢慢地梳理着迟夜白的头发,眼睛半闭,像是困极了又硬撑着,不太清醒。
迟夜白默默瞧了他一会儿,那人眼珠转过来看到他时才突然亮起:是兴奋的。
“醒啦。”司马凤欢欢喜喜地俯身,“你这个不要命的,可吓坏我们了。”
“也吓坏我了。”迟夜白低声说。他声音没那么嘶哑了,只是听上去像是说了许多话,接不上气似的。颈上的伤口被包扎着,连转头都觉困难。
司马凤托着那药皿,原来是为了保持里面药膏的温度。这是用来给迟夜白敷手臂的。
“什么东西?”迟夜白好奇问道。
司马凤:“五香续络膏。”
迟夜白:“……可它真臭啊。”
司马凤:“所以才用这个名字,难道叫五臭么?”
迟夜白右臂里头的那根铁芯已经被甘乐意除了出来。除去这根铁丝很是花了甘乐意和清元子一番功夫:甘乐意虽然十分了解人的骨骼筋脉,但却没有对着活人开刀的充足经验,不敢下手;最后还是清元子使用浑厚的内力,先将铁丝稍稍弄软,甘乐意顺着筋骨方向一分分抽拉,终于给折腾了出来。
“花了四个时辰。”司马凤一边给他敷药一边说,“为了不让你的筋骨损伤,不敢贸然行事,清元子前辈说他头一回用内劲来绣花。不是绣花,胜似绣花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上动作却极快极娴熟。这五香续络膏每日都要敷一次,且必须在七分热的时候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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