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们都在注目观看郑提督和破军的决斗。听到监军船上的号令声,明军都从前线退出,指挥蓬莱军的判官郎君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命士兵们不得追击。
监军的玄武船在众舰簇拥下转眼到了破军宝船近前,建文看清船头所站之人后又惊又喜。船头站立之人不是将自己带大的大伴右公公又是哪个?右公公正袖着手朝这边张望,他左边的王参将正满脸堆笑地扶着他的胳膊,右手盘着蜜蜡串。右边人一袭白衣,身材瘦小,左手盘着金黄色的黄铜小雀,竟然是不知去向的铜雀。
大福船靠上破军座船搭上舷梯,王参将和铜雀一左一右搀着右公公,小心翼翼地送他上船。舷梯也是左右晃动,惊得右公公一个劲地喊:“哎哟,小崽子们,慢着点、慢着点!别把咱家给晃下去。”
“原来你把玄武船让给了这位监军公公乘坐,难怪并未出现在你那水阵中,若是将它布置在一线突击,我的蓬莱水师只怕早就屁滚尿流了。”破军嘴上揶揄郑提督,心中却在庆幸。他深知玄武船的厉害,普通火炮对它的装甲根本不会构成威胁,若是刚刚对阵时有此船,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哪里是我让给他的,是他听说打仗怕得不得了,非要我把玄武给他乘坐,还借去我的王命旗牌。”郑提督苦笑不已,这位右公公既贪财又惜命,一路上给他找了不知多少麻烦。
几丈长的舷梯,右公公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工夫。上得破军宝船,右公公整整有点凌乱的衣襟,又端着四方步子向前走去,王参军和铜雀左右站开,一个盘着蜜蜡串,一个盘着小铜雀。
右公公此刻与当初侍候建文时不可同日而语。虽说过了这些时候,非但不见衰老,气色反倒更佳,面色红润,人也胖了一圈。身上穿的是特赐的红色蟒袍,手里还抱着块儿木漆金面的皇命监军金牌。
“太子爷,老奴来晚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右公公见到建文,顿时涕泪横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得见故人,建文也是感慨万分,伸手想去扶他,突然想起七里和腾格斯当初曾将自己当成小太监,这一扶谁知会不会遂了他们心意。建文双手才伸出一半就赶紧缩回背在后面,只是嘴里说道:“大伴请起,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必再如此拜我。”
“哎哟我的爷,您哪知道咱家这些时日花了多少心思去找您,那真是茶不思饭不想,苦不堪言,人也瘦了许多。”右公公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伏地号啕大哭,哭得建文心都快碎了。想起这老太监从小伴着自己玩耍长大,也忍不住流泪抽泣,用袖子去擦眼角。
此时老何见双方打不起来了,便过来替破军包扎好伤口,破军也挨过来看这主奴相见泪眼汪汪的好戏。他忍不住问半睁着眼看热闹的铜雀:“听说这老太监在新朝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连蟒袍都穿上了,倒也还不忘旧主。”
“不忘旧主?嘿嘿嘿嘿……”铜雀手里盘着小铜雀的速度越发快了,带着坏笑让破军附耳过来,低声道,“什么主从恩义,这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他那一百艘船,一万两一艘大的,五千两一艘小的,老夫这回被活活坑了血本,这老东西平白赚了八十万两银子,另有二十万两孝敬钱,才买得他迟到这几个钟点,还有这忠义一跪。”
“哦!”破军惊得频频点头,“这右公公一双膝盖,竟是值了一百万
两银子呢。”
原来,这位右公公与郑提督内外联手奉燕王登得大宝,故而在宫内也是炙手可热,深得当今皇上信任。此次被派遣担任南下大军的监军,右公公一朝大权在手,沿途揽财无数,珍宝器玩竟装了四船。铜雀通过骑鲸商团覆盖南洋的情报网早听说右公公一路所为,思忖或可用重金贿赂这位可以治住郑提督的老太监。
从柏舟厅离开后,铜雀通过在明军内的熟人搭上右公公,双方几经讨价还价,总算把价钱谈妥在一百万两。右公公是个口碑极好的买卖人,拿了铜雀的银子,又免得和建文交战坏了脸面,自然乐得出工不出力。
右公公拜完建文,爬起来换副嘴脸,拉长声调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您怎么闹成这副德行?我和您说了多少次,皇上要怀柔远人,再三嘱咐咱家,此次南下要抚、要抚!您就知道打打杀杀,一味硬是要剿,这回如何?损兵折将的,咱家若不替你遮掩,看你怎生交代?”
郑提督忍着腿上的痛难以作声。此次出战右公公分明也是同意的,自己安排他指挥最没压力的右翼也得份战功,他还舒眉展目表示过感谢。不料右公公如今反咬一口,将责任都推到他头上。
但右公公是今上身边的红人,又是全军监军,郑提督只好忍气吞声不去驳他。王参将从甲板上拔下来娥皇、女英二剑送来,郑提督接过双剑,想起王参将作战不利却不敢回来见自己,倒是投了右公公做挡箭牌,气得将王参将的手打开。
他慢慢站起身,冷着脸看向右公公。虽然他重伤之下仍在流血不止,但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右公公见他挺着长剑俯视自己,双腿竟一时有些打战,努力定定心神才镇定下来。
“在下一介武人,不懂这许多规矩,皇上面前有劳公公了。”郑提督收剑入鞘,对右公公敷衍地拱拱手,算是给他一个交代,自己拖着伤腿先朝着跳板去了。
“郑提督……”建文朝着郑提督背影喊道。
郑提督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太子放心,郑某人说到做到,待我事情办完了,自然来向你说明一切,然后领死。”说完,他扶着舷梯艰难地走了下去,背影孤独寂寥,建文忽然觉得郑提督很可怜,自古大将多被朝廷里的小人掣肘,郑提督也不例外。右公公向建文低头致意了一下,也被左拥右簇地护送走了。
建文的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痛也有苦,既有喜也有悲,却唯独没有仇恨。不知为何,将剑尖推进郑提督脖子的瞬间,他对郑提督的所有恨意忽然变得稀薄了。父皇被杀死的情景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隔绝了他心中的执念。
此次大战,明军虽损失大小船只将近百艘,官兵死伤数千,其实实力尚存四分之三,远在蓬莱军之上。蓬莱军虽然损失比明军要小,折损却达到三分之二,若是继续再战则必败无疑,亏了铜雀买通右公公化解此事。
双方交换了俘虏,各自搜救伤者、打捞尸体,明军在下午离开战场,右公公既然拿了钱,又看在建文面子上,自然再不可能来攻蓬莱。
建文又想起丢在海里的传国玉玺,愁眉不展。腾格斯自告奋勇要下海去找,连用手比画带嘴里发出怪声总算让虎鲸兄弟们明白是要去找个方形的东西。虎鲸们潜水找到天黑,方形的东西倒是找来不少,只是没有玉玺。建文最后说算了,说不定哪天会冒出个书生,像把秦始皇丢在水里的玉玺捞上来一样,将玉玺还给他。
当天晚上,破军在柏舟厅大摆庆功筵席,招待参战将领,连当值的基层士兵也都在岗位上得到了一顿丰盛的酒肉大餐。
腾格斯和哈罗德还在酒醉后合唱献歌,只是一个唱长调,一个唱男高音,怎么听也不是一回事。判官郎君在断臂上临时装了个钩子,看他吃饭的模样,想学会左手用筷子还需要些时日。破军连连向第一功臣铜雀敬酒,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唯有建文不开心,郑提督的事让他彷徨,还有七里的不知去向也令他挂念。听港口的士兵说,她要了艘小船还有一些干粮和淡水,自己划着船走的,不知去了哪里。
酒宴直到深夜才散,众人尽兴而归,破军说明日送建文等人去佛岛边界,然后就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建文找来四五名士兵,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腾格斯扛回馆驿。
老何这天晚上也喝了不少,走出柏舟厅被冷风一吹,只觉得天旋地转。判官郎君看他站不住,要送他回营房休息,老何笑盈盈地说道:“前路漫漫,我自行之,不必相送。”然后踉踉跄跄,左摇右摆地朝着自己的营房走去。
走了一半,他突然想起锦衣卫指挥使还关着,顺路绕了个远去看看有什么要关照的。既然大明水师和蓬莱岛罢了兵,几名锦衣卫关着也不是长久之计,翌日破军必然要放人,说不定还要送些钱财礼物压惊。
软禁指挥使等人的并非是牢房,而是一个小小的套院,安排有四五十人看守。老何走到套院门口,只见院门虚掩着,他“嗯”了一声,想必是今日人人都分了酒食,看守的士兵酒足饭饱,连门也忘记关了。
他“嘎吱”一声推开门走进去,院内黑咕隆咚。
“如何这早就都睡了?”
老何走了两步,只见黑暗中两点黄光闪耀,“喵”的一声,一只猫蹿到他跟前,抓着裤管子不肯松开。老何好不容易轰开它,那猫两下蹿上墙去,再不作声。
眼前的黑暗里又是微光一闪,接着“噗”的一下亮起只火折子来,照亮一张面孔。老何被吓了一跳,再仔细看去,原来是锦衣卫褚指挥使,对方见是他也笑起来,只是光从下面打上来,显得脸上极是阴森可怖。
老何未曾多想,指着褚指挥使道:“褚大人,您怎么出来遛……”
话没说完,老何只觉得胸口一痛,冷森森的钢刀从胸口穿了出来。虽然酒精没有让他觉得格外疼痛,呼吸却变得困难。他看看褚指挥使的笑脸,再看看透过胸口的刀尖,竟然是把日本刀。
“嘿嘿嘿……”
褚指挥阴笑着将火折子一丢,火折子翻着跟斗飞出去,照亮了他身边站立的十几名锦衣卫和日本忍者。火折子触碰地面的瞬间,迸溅的火星短暂照亮了整个院子,只见院子里躺着四五十名蓬莱士兵的尸体。老何感到冰冷感沿着四肢、顺着血液流到了身体躯干,他头一歪,和那些尸体倒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