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一物奔面门飞来,赶紧低头闪避。啪嚓一声响——脑袋是躲过去了,冠戴却被当堂打落,搞得披头散发。
曹操也吓了一跳,人家钟繇不是他的掾属,是身居“三独坐”的朝廷要员,打人冠戴如同打脸一样啊!他赶紧起身离位:“哎哟元常老弟,愚兄失手了……罪过罪过……”说着连连作揖道歉。
钟繇吓坏了,摸了摸胸口,半天才缓过气来。见曹操直说好话,心里倒觉好笑了,连忙低头拾起那卷竹简,却不敢看一眼上面的内容,小心翼翼将它卷好,递回曹操手中,嘴里还直替他遮掩:“曹公也是一时不慎才将公文失落了,没关系的。”
失落有横着飞出去的吗?曹操明白这是人家宽宏大量,赶紧手牵手将钟繇扶上客位,又亲自过去拾起冠戴——两根横梁都打断了。这要是砸到脸上,鼻梁骨也悬了。曹操赶紧对案边侍立的徐佗发作道:“你长没长眼睛,就这么看着吗?还不快去后面拿一顶新冠戴来!”
“诺。”徐佗算是倒霉透了,明明曹操惹的祸,却要发作他,但谁叫他是司空府的掾属呢?这个尴尬的时候只能拿他找面子,他赶紧赔礼道歉,到后面取冠戴去了。
钟繇起身道谢,曹操却又把他摁在榻上:“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碍的,无碍的。”话虽这么说,钟繇还是忍不住捋了捋披散的头发。官员穿着深服,头顶冠戴才像个样子,若是没了冠戴只穿深服,怎么看怎么别扭,这副模样是没法出去见人的。
不一会儿工夫,徐佗就捧着冠戴来了,害怕曹操再说闲话,索性连梳子、箅刀、簪子、脸盆、清水全叫人端来了。曹操瞥了一眼道:“哼!这还差不多。”说罢亲手拿起梳子为钟繇整理发髻。
“这可不敢当!”钟繇吓坏了,哪有三公给人梳头的,起身要推辞。曹操又把他摁住,殷切道:“别动别动,这算什么要紧事,马上就好了。”
钟繇不好再推辞,瞧他沾着清水将头发梳好盘上,徐佗又为他戴上冠、插好簪子。钟繇心里热乎乎的,刚要说两句感激的话,却听曹操话已入正题:“元常,你可知殿上增派虎贲士之事?”
“知道。”钟繇微微倾了倾身子,“此乃历来的制度,身为三公又掌有兵权者,上殿面君当有虎贲士协同。”后面的话钟繇就不敢说了,这个制度是防止权势熏天的大臣突发不臣之心行刺天子。制度虽然是定下了,不过中兴以来的外戚大将军们,似窦宪、梁冀、邓骘、阎显、窦武、何进之流,却没有一个死在这些虎贲士刀下——用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
“你无需有什么想法,既然古制嘛,我也不会反对。该恢复的就要恢复,这也是祖宗的章法……”说到这儿曹操话风突变,“但我想知道,是谁提出要恢复这个制度的?难道是文若吗?”
钟繇不敢隐瞒:“这并非荀令君的主意,乃是议郎赵彦提出来的。为了这件事在朝议上讨论了很久,谏议大夫杨彪极力赞成,这才定下来。至于这些虎贲士嘛,都是夏侯将军在营中亲自选拔的,全是曹公您的同乡。”
听说是夏侯惇选的乡人,曹操放心多了,却转而道:“元常,你知道我请你来干什么吗?”
钟繇也是聪明人,御史中丞是专门弹劾人的官,曹操这明摆着要办一办提议这件事的人,赵彦倒是可以随便编出个罪名,但杨彪似乎身份太高了,因这件事治罪过于牵强。他低头想想,才小心翼翼道:“那议郎赵彦素来恃才傲物,今朝廷百废待举,竟然上这样空耗人力的条陈,应该论一论他的罪了。”
曹操见他避重就轻,又点拨道:“朝中有些自恃身份高贵的老臣也很不像话,你看对于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他指的是杨彪。
钟繇抬起头装懵懂:“谁的罪追究谁,没罪的先不能追究。”这话可真有学问,言下之意是告诉曹操,等杨彪犯了一差二错再说!
曹操也听明白了,却没搭这个茬,无意中信手翻开一份公文,刚看了一眼,火又上来了——字迹潦草,多处圈改!他仔细一看,是府中西曹掾的举荐名单,又朝徐佗喊嚷:“你拿着这个去给毛玠看,叫他查查是手下哪个令史写的。查明了是谁,把人带过来,我非叫那人把自己写的玩意吃下去不可!”
“诺。”徐佗哪敢违拗,赶紧接过潦草的公文。
钟繇见他神色不正,料是他还在为败于张绣的事耿耿于怀,不敢在这是非之地久留,赶紧起身作揖道:“曹公若无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回去筹措弹劾赵彦之事了。”
曹操这会儿脑子都乱了,并不强留,只掐着眉头道:“元常走好,我这儿还有事,就不送了……”
“不敢劳烦曹公,告辞告辞。”钟繇说完客气话,赶紧溜之大吉。
这可真是曹操难忘的一天,家里丁氏给他气、殿上天子给他气、朝中同僚给他气、河北袁绍给他气……现在连一个小小的令史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丁氏的事是他理亏,天子说闲话他不敢僭逆,杨彪暂时治不了罪,袁绍更是鞭长莫及,可是这个把公文写得潦草的令史非要狠狠收拾不可!他在堂上踱来踱去,打算把所有的火都撒在这个倒霉蛋身上。过了一阵子,徐佗慢吞吞领来一个小吏。曹操见人进来,厉声喝道:“好大胆子,给我跪下!”这一嗓
子喊出去,连那小吏带徐佗全矮了半截。
“抬起头来!”
那人微微抬头。曹操垂眼打量,见他二十出头相貌堂堂,却不认识。这也难怪,他自开春就出去打仗,这些日子毛玠又录用了什么人他不清楚,况且公府令史不过是百石的小吏,也不值得他亲自逐个接见。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陈国梁习。”那人规规矩矩施了个礼。
曹操冷笑道:“不知阁下来我府中之前曾任何职?”
梁习低声回答:“在下原是陈国主簿。”
“哦?”曹操挖苦道,“原来还是陈国相骆俊的属下。那你知道我这司空府的西曹掾是管什么的吗?”
“是负责公府属员选拔任用的。”
“说得好啊……”曹操本打算抓起那卷公文掷到梁习身上,可低头一看公文没交回来,再瞧徐佗捧着那竹简还在一边跪着呢,怒气又不打一处来,“站起来!你跟着起什么哄,给我出去。”
“诺。”徐佗爬起来就走。
“回来,把公文给我撂下呀!”
徐佗今天被他数落得晕头转向,战战兢兢把竹简往桌案上一放,如蒙大赦般撒腿下了堂,差点儿叫门槛绊个跟头。曹操这才抓起公文抛到他面前,厉声咆哮道:“你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给我写的名单!这上面哪个人名我能看得清?就你这样的人竟还是陈国出身的官员,陈国相骆俊瞎了眼吗?陈王爷就该一箭射死你才对!拿着你写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念,我可得长长学问,倒要看看这些‘章草’是什么!”
梁习向前跪爬两步,抱起竹简看了半天也不认识。
曹操见他自己都念不出来,气都气乐了:“好!真好!学问大得连自己都佩服了,是不是?”
梁习赶紧磕头:“在下一时疏忽,误将草稿上交……”
“呸!”曹操一拍桌案,“今天你疏忽了,明天他疏忽了,治国为政岂能如此草草?”
“请主公治罪。”
“当然要治你的罪,我把你这大胆的……”曹操话未说完,却见王必引着荀彧到了,便缓口气转而道,“捧着你写的那些‘龟甲铭文’到院里给我跪着去,一会儿再教训你!”
荀彧进府门时正遇见钟繇,俩人在外面聊半天了,早知道曹操今天有股邪火。荀彧跟随曹操六年了,见他喜怒无常的情况见多了,现在也不当回事了,笑呵呵道:“刚回来就闹,您这又是怎么了?”
“有点儿不顺心罢了。”曹操微一抬手示意他坐下,跟荀彧就不用讲这么多虚礼了。
荀彧坐下来,又打量他两眼,喃喃道:“刚才钟元常跟我聊了聊,他说您因为宛城之败还在生气,我就对他讲‘公之聪明,必不追究往事,殆有他虑’不知对不对啊?”
“唉……知我者文若也!”曹操叹口气,示意王必也出去回避,这才拿起袁绍的书信递给荀彧,“你快看看吧。”
荀彧粗略瞅瞅就扔到一边了:“袁绍这等胡言何必当回事呢?”
曹操抓了抓脑袋,怒气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憔悴:“我把大将军之位都让与袁本初了,就是不想与他轻易翻脸。可是你看看,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现在我要是与他较量,依旧不是对手,这可怎么办呢?”
荀彧自一进门就静静观察他的举动,觉得该给他鼓鼓气了,便捋着胡子缓缓道:“古之成败者,若诚有其才,虽弱必强;苟非其人,虽强亦弱。昔刘邦、项羽之存亡,足以观矣。今与公争天下者,唯袁绍耳。袁绍外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达不拘,唯才所宜,此肚量之胜也。袁绍迟重少决,失在后机;公能断大事,应变无方,此谋略之胜也。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公法令既明,赏罚必行,士卒虽寡,皆争致死,此用武之胜也!袁绍凭世资,从容饰智,以收名誉,故士之寡能好问者多归之;公以至仁待人,推诚心不为虚美,行己谨俭,而与有功者无所吝惜,故天下忠正效实之士咸愿为用,此德行之胜也!”说到这儿荀彧忽然起身,径直走到曹操面前,手据桌案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曹公以四胜辅天子,扶义征伐,天下谁敢不从?袁绍之强其何能为!”
曹操从没意识到自己会有这么多优点,但见荀彧看自己的眼光却坚定不移万分肯定——荀文若是从不发溢美之词的,他说我有四胜,我就一定有,他说我能扫平天下,我就一定能!
想至此曹操把这一天的阴霾、晦气、愁闷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他现在也学会了矜持,只是点着头露出一丝微笑。
荀彧见这办法奏效,也随他笑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曹公,您出去的这段日子,其实朝廷出现了不少利好之事。先说许下屯田,任峻搞得有声有色的,您回军时没注意吗?这附近的荒野都已经开垦出来了,等到立秋之后,这就是满眼的粮食啊!天下各家割据,谁能有这么多的粮秣储备?若将这个办法推广到整个颍川,甚至是豫州,足够支撑起几十万的军队,这个数目您想过没有?”
曹操想是没想过,但做梦总梦见,不禁欣然点头。
荀彧继续道:“再有,李典在离狐干得相当不错。兖州郡县城池已经重新修备起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叛乱前的光景。郡县安定了,流亡的百姓就会回来,百姓回来了,课税、兵源、粮食、守备都会有改观,我敢断言,日后豫、兖二州将会是普天之下最丰腴的地方。有了这片丰腴之地作为根本,王师可无敌于天下。”
“话虽这样说,但补给再充足,成败兴衰还是要看战场上的表现。”曹操捋髯道,“张绣虽然小胜,但已失南阳之土,仰食刘表,暂不足为虑。袁术在淮南骄奢淫逸、吕布在徐州无经远之略,这都不是什么大敌,只有袁绍才是最难对付的角色……”袁绍这个巨大的阴影,总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不先取吕布,河北亦未易图也。”荀彧作了一个判断。
“你说得不错,如今袁谭已盘踞青州之地,我若不拿下徐州,袁氏可以自东北两面夹击我。”说到这儿曹操眼睛又黯淡了,“我现在最怕的是袁绍侵扰关中,现在高幹已经在并州立足了。倘若他们勾结羌胡,南诱蜀中刘璋、江汉刘表,那时我将独以兖、豫抗天下六分之五,四面受敌可怎么办呢?”
“关中割据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互不统辖莫能相一,唯有韩遂、马腾最强。他们若见山东争战,必定拥兵自保。今若抚以恩德,遣使连和,虽不能长久相安无事,但您平定关东之前,足以不生变故。”
“哦?你有这个把握?”
荀彧解释道:“关中之事您大可放手托于钟繇,当年他在西京曾与李傕、郭汜等人虚与委蛇,现在还可以继续利用一下这层关系。至于袁绍那一边,可以先派程昱回兖州,叫他统领军务,密切关注河北的动向。另外我兄长荀衍在河北还有些朋友,可以借私人书信摸一摸袁绍的底细。”
“好,就叫程仲德、荀休若他们去办吧,但要掌握好尺度。至于钟繇先等一等,待他把议郎赵彦的事处理完,我就调他为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各军。”曹操还对杨彪、赵彦的事耿耿于怀。
荀彧似乎不想对赵彦的事表露什么态度,只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另外,应该以朝廷名义提拔一些关西世家子弟,这样也可彰显朝廷的诚意。现有京兆人严象、河东人卫觊自关西游历至许都,加之陈留郡所举孝廉路粹,不妨将这三个人都授以尚书之位共参朝政,以示朝廷开诚布公求贤之心。”
“可以,只要给我稳住了关中,就不至于三面受敌,如果再拿下吕布,那东面之忧也可暂时缓解。咱们的敌人太多了,只能拉一面打一面,不能全都招惹啊!”曹操眯起了眼睛,“通过张绣之事也给我个教训,迎天子至许,只能招揽天下士人,却不可以使那些割据以及好乱之士诚心归附。我掣肘于他们,反倒成了公敌,这可不行啊!咱们得为天下树立一个公敌,这样才能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话余音未决,就见王必匆匆忙忙走进来:“禀报主公,刚刚自淮南传来消息,逆臣袁术称帝!”
“袁公路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啊!”曹操听说袁术称帝丝毫没有愤怒,反倒流露出兴奋的神色,挥手叫王必退出去。
荀彧一拱手:“国家出此窜逆,曹公为何面带喜色?”
“哈哈哈……终于有个公敌了。”曹操笑出声来,“袁公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合天下之割据一并攻之,我怎么对得起他这个伪皇帝呢?”
“喏。”荀彧低头应允,却不甚喜欢他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
这时忽又闻哐啷一声巨响,把曹操与荀彧都惊住了——只见堂口栽倒一人,是小吏服色,似乎是急匆匆上堂被门槛绊了个大马趴。他也顾不得起身,爬到曹操身边磕头道:“请曹公速速放了梁习,那份错交的公文是我写的。”
来者是帐下西曹令史王思。若论这司空府中脾气最急的人,曹操只能屈居排第二,因为这王思才是第一。他资历也不浅了,自兖州时就在曹操帐下,颇有些办事才干,但性格太乖戾了,所以满宠、薛悌如今都升官了,他还是个小令史。有一次王思写公文时身边飞过一只苍蝇,他竟恼得投笔打苍蝇,一击不中气得连竹简带书案全给掀翻了——对一只苍蝇尚且如此,心浮气躁可见一斑。把文书草稿误交这种事,说是王思办的一点儿都不奇怪。
“你干吗这么慌慌张张的?吓我一跳!”曹操一皱眉,“梁习呢?叫他进来……明明是你的过错,为什么要让人家替你顶罪?”
王思叩首道:“在下今日有些私事,心中烦乱,便急急忙忙写罢文书托梁习上交,我就抽空出去了。”
“哼!心浮气躁的,你这是第几次了!”见梁习也进来了,曹操又呵斥道,“怪不得念不出来。既然不是你写的,你为什么替他顶罪?”
梁习拱手道:“在下受人之托,未能细致查看,自当领罪。”
王思却慌慌张张道:“这是我的错,岂可叫别人领罪啊。”
这会儿曹操的怒气早消了,瞧着这对活宝,竟然扑哧一笑:“没想到我这府中还有两位义士!竟争着领罪……算了吧!快把真正的公文拿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梁习、王思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曹操的气消得这么快。王思自袖子里掏出一卷竹简:“这才是真正的举荐名单。”曹操翻开来看,头一行就写着三个人名——颍川定陵杜袭、颍川阳翟赵俨、繁钦,他连忙指给荀彧看:“这三个人与你是老乡,可曾听说过?”
荀彧摇摇头:“只闻其名,未见过面。听说他们三家自战乱以来互通财货,都在江淮避难。”
“很好。”曹操把竹简往边上一扔,“别人暂且不管,速速以朝廷诏命征召这三个人入朝。既然避乱江淮,必知袁术底细,我倒要看看几年未见袁术长了什么本事,竟敢在这个时候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