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红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主仆俩都哭得伤心,宜嫔更是顾不得岚琪在这里,哭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妹妹的屋子去。门前宫女太监都伏地哭泣,此起彼伏的哭喊声直吵得人心烦意乱。
“主子,咱们怎么办?”玉葵凑到岚琪身边,轻声说,“不如走吧,反正也要去慈宁宫说一声的。”
“妹妹……”
不等岚琪开口,宜嫔凄厉的哭声就从里头传来。岚琪着了魔似的往前走,快到门前时玉葵忍不住劝她:“死人没什么可看的,主子小心晦气。”
“我就看一眼,也好去太皇太后面前回话。”岚琪却坚持要进去,只是进了门并没往里走,而是远远看着那边床榻上,宜嫔怀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妹妹号啕大哭,隐隐约约听她说什么“姐姐对不起你,没了你我怎么过……”
岚琪心中发沉,可她却一点儿也不难过,是因为一早就知道玄烨要赐死她,才不觉得突然?还是觉得这样疯疯癫癫地活着,比死了更痛苦?说不上来的情绪,唯一让她觉得伤感的,或许是对于自己此刻看着生命逝去却无动于衷的冷硬心肠。
“桃红,我去慈宁宫回话。宫里红白事都有规矩,会有人来安排,你且照顾好宜嫔娘娘,荣嫔娘娘她们也会来的。”岚琪平静地吩咐了一句,带着玉葵要走时,突然听见宫女惊呼。她转身便见宜嫔瘫倒在床上,似乎是哭晕过去了。
“快把你们娘娘抱出来。”这下岚琪却走不了了,看着宫女太监七手八脚从死人身边把宜嫔抬出来,之后或请太医或通知六宫,忙忙碌碌一时走了许多人。岚琪不好再撂下昏厥的宜嫔不管,好在抬回屋子被桃红死命掐人中,宜嫔一口气缓过来醒了。
醒来的人浑身脱力,大概是哭得太伤心激动,眼珠子突兀地充满血丝看着很吓人。她呜呜咽咽一直还在啜泣,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而岚琪听得最多的,还是“妹妹”。
宫女弄来冰凉的水浸了帕子盖在宜嫔额头上,激冷之下她浑身一抽搐,却似回过了神,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定睛一见到岚琪,腾起身子就抓她的手,又是大哭哀求:“德嫔求你救救我妹妹,惠嫔要杀她。”
“郭贵人已经死了,你清醒一些。”岚琪异常冷静地看着她,一点一点挣脱开了自己的手。
宜嫔呆了一阵,身子倏然软下去,之后也不哭不闹了,只是怔怔地出神。而此刻外头管事的人纷纷到了,荣嫔、惠嫔也陆续到达。岚琪迎出来,很直白地说:“惠嫔姐姐这会儿还是别进去了,宜嫔她看见谁都说,是您杀了郭贵人。”
惠嫔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我?”
荣嫔便劝她:“这件事一直你在管,她乱想也是有的。人自然不是你杀的,等太医验过尸明白地告诉她就好。”
两人便在外头等,岚琪说要去慈宁宫时,惠嫔却说:“妹妹再等一等,等太医来回话,大家彼此都是个见证。不然宜嫔到处去胡说,谁来还我清白?”
荣嫔朝她使眼色,岚琪不好再勉强要走,可就是不明白惠嫔到底凭什么说这番话,怎么撒谎时脸上毫无异色。她是认定皇上不会对第三人说,还是心里知道,却明着暗着地在自己面前装没事人?
三人干坐着,里头宜嫔时不时还会哭闹,不多久内务府的人就领着验尸的太医来了。惠嫔说进去当着宜嫔的面禀告,众人又涌入内殿,桃红匆忙放下了床上的帐子遮掩宜嫔的狼狈。
“宜妹妹,太医在这里,验尸结果我们谁都还没听,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杀人。你且听听太医怎么说?”惠嫔满面正色,倒也不着急,淡定地坐到一旁,指着地上的太医问,“郭贵人怎么死的?”
太医俯首道:“郭贵人是心力衰竭而亡。臣查验过了,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也没有受其他外伤,亦非窒息而亡。推断下来,该是自然的心力衰竭。郭贵人近来情绪大起大落,恐怕是早已伤了心肺。”
这番话之后,帐子里的人没有动静,惠嫔示意桃红看看,桃红看了说:“在发呆,没事。”
荣嫔便叹:“郭贵人的命不好,你们且下去吧,一切照规矩来就是了。但她毕竟为皇上生了恪靖公主,我会回太后,看看能不能予以哀荣。”更指了指岚琪,“慈宁宫劳烦妹妹去回话,说得婉转些,别吓着太皇太后了。”
岚琪巴不得离开,起身便走,耳听得身后荣嫔在劝:“宜嫔妹妹不要胡思乱想,这次的事虽是你惠姐姐做主,可她怎么敢害人性命,是妹妹你胡思……”
岚琪走出去,声音渐渐听不见了,玉葵扶着她唏嘘:“这一通闹的,奴婢头都晕了。”
“一会儿回去就歇着,吓着你了吧。”岚琪却很淡然,两人离开后,径直赶去慈宁宫,却见香月在门前徘徊,见到她们欣喜地迎上来,“主子您没事吧?”
“你回过话了?”岚琪问。
香月连连点头:“回过苏麻喇嬷嬷了,嬷嬷说知道了,让奴婢在这里等您回来。太皇太后在大佛堂诵经,嬷嬷让您直接过去。”
辗转至大佛堂,苏麻喇嬷嬷正坐在外头等,见她来了拉着一起坐下,轻声问:“娘娘吓着没有?怎么那么巧,您去了郭贵人就没了。”
“是我才过去话还没说几句,宫里的人就发现她没了。”岚琪回忆着刚才的一幕幕,对苏麻喇嬷嬷道,“只因皇上一早告诉过我会有这天,所以不害怕。就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眼下荣姐姐和惠嫔在料理,让我来告诉太皇太后一声。”
苏麻喇嬷嬷且笑:“您如此镇定,主子她一定很高兴。不过是没了一个不该活着的人,不用大惊小怪。”
“嬷嬷,可什么人是不该活着?”岚琪这才有些困惑,好在在苏麻喇嬷嬷身边可以完全放松,可以说些心里想说的话。趁着太皇太后还没出来,她赶紧道,“郭贵人好歹为皇上生了个公主,您说皇上往后看到公主,还会想起来曾经这个女人吗?嬷嬷,有些事我觉得自己是明白的,可回过头想想又好像不明白。没什么还好,像这样有了什么事,自相矛盾的时候,就会不舒服。”
“奴婢不知该如何开解您,也许经年累月的人生积淀后,您会顿悟这些曾经困扰您的事,又或许您到老了还是一团模糊。”苏麻喇嬷嬷慈祥温和地说,“可谁还没一些弄不明白的事?奴婢看来,糊涂也好聪明也罢,要紧的是明白自己该怎么活下去,至于旁人的生生死死,您管得过来吗?所以若是为了这样的事弄不明白,那糊涂就糊涂好了,弄不弄得清楚,对您的人生真的有影响吗?”
岚琪歪着脑袋听,似乎领会了苏麻喇嬷嬷的意思。但心里依旧哪儿一处是朦胧的,好像也不是为了这几句话,倒是说起来:“宜嫔那样哭,真是怪可怜的,我也有妹妹。”
此刻翊坤宫里,该散的人都散了。荣嫔已动身去宁寿宫,本要与惠嫔一同走,惠嫔却说郭贵人还未入殓,她总要留下看着才好。这件事一直是她在管,要善始善终。荣嫔不勉强,但不知她会不会想到,自己才离开翊坤宫不久,刚才还势同水火的两个人,已经能坐着好好说话了。
此刻寝殿内,宜嫔已恢复平静,大口大口地喝完参汤补充元气,捂着胸口说:“亏她从前动不动就大吼大叫,我这哭了一早上,胸骨都要裂开了,疼得很厉害。”
惠嫔坐在一旁道:“可我瞧德嫔的样子怪冷静的,也不晓得你这样哭,她回过头会对上头怎么说。”
宜嫔慢慢呼吸,皱着眉头说:“的确很冷静,冷静得我差点儿就演不下去了。这个女人可真奇怪,不是说她最慈悲善良吗?怎么瞧见我这样悲伤,一点儿也不动容。惠姐姐,你这个法子真的好用吗?”
“管他好用不好用,你哭也哭了,人也死了,她是唯一看到你这么悲伤的人,也听见你说恨我杀了你妹妹。近些日子咱们少往来些,盼着她把心里的芥蒂放下才好。”惠嫔揉一揉额角叹气,“就像当初我和荣嫔扳不倒佟妃,也许乌雅氏同样不能动摇。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该与她交恶,且看且行才是。”
宜嫔冷笑:“但愿她心里能可怜我些,在上头说几句好话。盼着至少一两年后,他们能把我妹妹忘了。”
此时桃红进来,她同样被折腾得面色憔悴,但还强打精神支应着翊坤宫里的事。至于两位此刻又能好好说话,她也不奇怪,一切都是之前计划好了的。在惠嫔的授意下,她家主子犹豫了三四天,在疯疯癫癫的郭贵人差点儿咬伤她之后,她终于想通了。郭贵人逃不过一死,不要白白浪费,合着惠嫔演这场戏,让她在德嫔娘娘面前,做一回有情有义的好姐姐。
“郭贵人入殓了,她的太监宫女们要不要持服,要不要……”
“持什么服,只是个贵人而已。”惠嫔疲倦得立起来,似要走了,“一切从简吧。荣嫔刚才也不过是客气几句,她怎么会去碰钉子,为了这样一个人求恩典?既然收拾好了,我也不好久留。反正一律都有规矩,你们配合着就成,不需要操心。”
惠嫔又嘱咐宜嫔养养精神,便领着下人走了。桃红送客回来,才进门就听主子说:“把她手下的人都叫来,我有话说。”
桃红应下,不消时刻便在内殿里聚集了宫女太监。宜嫔也不顾形容狼狈,大方地面对她们,和和气气地说:“她在世时对你们都不大好,动辄打骂,屋子里时常鸡飞狗跳,我想管,又碍着面子不好插手。如今她没了,你们可能要散去宫里各处干活。我想着,还是去求了恩典,把你们留下来继续照顾翊坤宫,在这里做些闲散的事,总好过去了别处让人欺负。”
众人都磕头谢恩,说宜嫔慈悲。想来这些宫女太监都被郭贵人折磨怕了,之前一段日子又伺候着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八阿哥临盆那天郭贵人跑出去他们没被牵连获罪,也是宜嫔说开口为他们求的情,现在个个儿都把宜嫔当活菩萨一样。
宜嫔又道:“可既然留在这里,你们就要好好忠于我。从前我妹妹什么光景,你们该忘的都忘了,只当从来没这么一个人。不要觉得我无情,她身前我对她极好,死后悲悲戚戚只会耗尽自己的福气。你们也知道,我好了你
们才会好,等我将养些时日,翊坤宫还会是从前的风光,皇上还会常常来。你们要殷勤照顾好这里照顾好我,宫里的人欺负不到你们头上来。”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效忠,宜嫔让桃红赏赐银子给他们,又让他们继续去善后妹妹的事。而太后也从宁寿宫发来旨意,说皇帝如今奉移两位皇后入陵,郭贵人的丧事一切从简不得有所冲撞。只是念她生养恪靖公主,且宜嫔身为亲姐犹在,给母家的抚恤以嫔位的规格,也算是一份哀荣。
太后这样的决定传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已经从大佛堂出来。听说给郭贵人家里嫔位规格的抚恤,只是一笑:“我这儿媳妇,太心软了,这样的人一身罪孽,给她哀荣做什么?”
岚琪跟在身边不敢说话,扶着坐下后侍奉了茶水,便屈膝要给太皇太后捏捏腿脚,却被拉起来共同坐在边上说:“待我百年之后,宫里就只有太后做主。可她年轻时不经事,如今又夹在我和皇帝中间,她什么都不会不懂,我一点儿也不怪她,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无奈。但我如今盼着你将来有所成,可以把这宫里的事料理得滴水不漏。我知道你有学本事的聪明,可你也生得一副菩萨心肠。岚琪我问你,你若是太后,怎么下旨?”
岚琪一愣,脑筋转过来了便应答:“臣妾也会给郭贵人哀荣,不为别的想,就为了恪靖公主。她长大后若被人轻贱可怎么好,她可是皇上的女儿。”
太皇太后苦笑,喊苏麻喇嬷嬷:“怎么得了,也是个软心肠的。”
苏麻喇嬷嬷却笑:“您这会儿问,要德嫔娘娘怎么应,难不成说太后的不是,推了太后的主意?您都说不好干涉了,德嫔娘娘岂敢僭越。倒是方才几句话您没听见呢,咱们德嫔娘娘可不是一味耳根子软的主。”
说罢,苏麻喇嬷嬷便将岚琪的疑惑又讲给太皇太后听,老人家皱眉想了想,问岚琪:“你心里觉得不自在?”
岚琪略有些尴尬地点头:“觉得怪,瞧着不真实。若皇上不曾告诉臣妾他暗示惠嫔要了结郭贵人的事,臣妾大概还不会这么想。现在就是觉得怪,您说怎么就那么巧呢?”
“真真假假,你自己去判断,你能怀疑我就很欣慰。记着今天这件事,往后你管别人,或管宫里的事时,不要一看见眼泪就心软。静下心来好好想想,那些人流的眼泪到底值不值钱。”太皇太后心里也有疑惑,可没有证据就不能明说宜嫔是做戏。但岚琪能想到这些,她很满意,一时不好的心情也散了,笑着说,“玄烨出门前同我讲,你让他请科尔沁的人进京来瞧瞧我。傻孩子,如今科尔沁我这一辈没几个人啦,来的都是毛头小子们,我也不认得,来了做什么呀?”
岚琪笑道:“总是骨肉血亲呀,您见了一定喜欢。”又悄声说,“请亲王们入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臣妾不懂事随便说说,皇上却答应了。理藩院的王爷大人们可要忙好一阵,可见皇上也有他的用意。您就承了这份情,算在您身上,也算帮皇上一个忙。”
太皇太后却轻轻拧了她的耳朵:“你这几句话说得险。记着,后宫不得干政,除非有一日你……”老人家的话没说完,那些话不吉利也没意思,心里啐了几下,只管笑悠悠教训岚琪,“再不许自作主张说这样的话,叫人挑毛病。我再听见了就让你去廊下罚跪,管你有脸没脸的。”
岚琪嬉笑着乖乖地答应,之后陪着说话闲聊。只等午后太皇太后歇了,她才抽身退出来。却似松了口气般,一瞧见苏麻喇嬷嬷也出来,就亲昵地凑上去,撒娇说:“还是嬷嬷疼我,不然我一定挨骂了,嬷嬷您可有什么想要的想买的?万岁爷之前赏我的银子还有好些没花呢,我让人出宫给您买。”
苏麻喇嬷嬷温柔地笑着:“奴婢不诓您吧,您若敢对太皇太后说宜嫔可怜,什么您也有妹妹所以同情她的话,今天可又要挨训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紫禁城里,‘可怜’两个字,最不值钱了。还有啊,从前承乾宫、咸福宫和您对着来,如今瞧着她们却并不坏,您可以稍稍松了那根弦,再看另两位的言行。可见真正坏的人,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记着了记着了,您好歹说一件东西,我让他们买去。”岚琪只管腻着苏麻喇嬷嬷撒娇,全无主仆模样。两人说笑一会儿,苏麻喇嬷嬷也要去歇着,岚琪这才带着玉葵、香月退出来。
俩丫头跟着慈宁宫的宫女太监吃饭喝茶可逍遥了,香月出门时还摸着肚皮说:“怪不得紫玉老爱跟着主子来慈宁宫,奴婢总想这里规矩大,不愿来受拘束,原来这么好的。跟自己在时不一样,做客人就是好。”
她们这几个都是从慈宁宫出来的宫女,原先跟着苏麻喇嬷嬷学规矩本事时没少吃苦头。如今跟了岚琪,每每再来都不干活,只管在外头候着,其他宫女太监好吃好喝招待她们,也怪不得香月这样讲。
一路心情甚好地回去,路过西六宫时,远远就瞧见前头有人搬东西,玉葵说:“惠嫔娘娘明日迁入长春宫,大后天荣嫔娘娘也搬来景阳宫。”
这些岚琪也知道,倒是玩笑一句:“香月又惦记着娘娘们摆酒赏你好吃的了吧?可如今皇上去办正经事,两位皇后入陵,宫里怎么好摆宴?你且等等,我让荣娘娘给你另攒了食盒,藏着慢慢吃。”
主仆三人一路说笑回了永和宫,岚琪等到了家静下来,和环春说起一上午的经历时才唏嘘不已。有个人死在面前,她还有心思说说笑笑,拉着环春问:“我是不是太铁石心肠了?”
“奴婢不知道,可早上奴婢听说郭贵人没了时,直叫好呢。”环春撇撇嘴道,“不然疯疯癫癫的,谁晓得几时又窜出来害人,不能因为她疯疯癫癫,就没罪了吧。叫奴婢看,宜嫔娘娘也……”
“别说,这不是你能说的话。”岚琪一提起宜嫔来,更是心悸。宜嫔也好惠嫔也罢,往后可要留心相处了。她们只要在宫里一天,大家就抬头不见低头见,玄烨留着她们,也自有他的道理。就如从前佟贵妃那样嚣张跋扈,他也眉头都不动一下,后宫里就要有形形色色的人,才能平衡得起来。
“惠嫔和荣姐姐后几天都搬迁,你记得提醒我去送礼。翊坤宫那儿不必去致哀,太皇太后说都免了。”岚琪说着又矛盾起来,“环春你若在就好了,你真是没看到宜嫔哭的样子,若是假的,她怎么狠得下心?这话不能对太皇太后说,可我心里,宁愿宜嫔是真的伤心。她做戏给我看,我也不会和她好,何必呢?”
这一天,直到黄昏日落,翊坤宫里的事才收拾妥当。郭贵人已经被送走了,她住过的地方也没有设灵堂吊唁,只是把用过的东西全部收走,等着之后焚烧。而且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除了不可移动的梁柱门窗,其余家具摆设全部换新的,就连窗上的纸都撕了粘上新的。等内务府敬事房的人都散了,宜嫔才脚步虚软地从正殿里出来。
立在昔日妹妹住的配殿门前,看着焕然一新再也没有半点痕迹的一切,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想着自己还住在这里时妹妹进宫来玩耍的情景,终究还是动了情,止不住热泪盈眶。
“额娘……”恪靖嗲嗲地喊了一声。宜嫔回头看,远远看到小丫头趴在门槛上。后头乳母惊慌地要抱她走,宜嫔却说:“带她过来。”
乳母赶紧抱小公主跨过门槛,小丫头晃晃悠悠地跑来,扑在宜嫔膝下,仰头喊着:“额娘去玩儿,额娘和恪靖玩儿。”
蹲下来抱过孩子,恪靖和她亲娘小时候很像,宜嫔姐妹俩年岁相差虽不大,可她也是看着妹妹长大的。如今妹妹不在了,她的孩子却还在眼前,也许十几年后恪靖会长得和她母亲更像。想到这里,宜嫔心里突然发颤。她口口声声让宫里人都忘记郭贵人,可只要恪靖在,她身上永远有她亲娘的影子。
她不由自主地把孩子推开,小公主愣了愣,瘪着嘴很委屈,又凑上来撒娇,额娘额娘地喊不停。虽然郭贵人时不时就会对女儿表白她才是生母,但因为身边的人循循善诱,更多的还是听乳母们的教导,小公主只认宜嫔是亲娘,并不懂什么生母养母。
“额娘,去玩儿。”小丫头拉着宜嫔的手,宜嫔却跌坐在了地上。恪靖见母亲如此,心里很害怕,瘪着嘴就哭了。宜嫔也哽咽,含糊不清地说:“你哭吧,大声哭一哭,你额娘没了,你总该哭一哭啊。”
哭着哭着,还是把孩子抱入怀。这些天所有的事都像梦一样,她最终还是向惠嫔妥协了,坚持了几天要把妹妹的性命留下,可她实在太疯疯癫癫,甚至差点儿还咬伤了自己,惠嫔再三劝她,说留着是包袱是祸害。她一想到因为妹妹的存在,往后翊坤宫要变成冷宫,就害怕了,彷徨了。她说过的,她不要做昭妃那样的怨妇,她要风风光光地在宫里活下去。妹妹难逃一死,她周旋不过惠嫔,周旋不过皇帝。
“恪靖,你阿玛好狠呀,他好狠呀。”宜嫔抱着孩子号啕大哭,吓得恪靖浑身发抖。桃红和乳母赶紧来劝,却是这一次,宜嫔真的哭昏厥过去了。
上午为了留住乌雅氏才装着晕过去,这一次才实实在在地坠入黑暗里。可昏睡中却又梦见妹妹张牙舞爪的模样,午夜惊醒一身虚汗。外头值夜的宫女听见动静,还等不及掌灯进来,就听见幽暗中传出哭声。翊坤宫才死了人,直吓得宫女碰倒了烛台,险些酿祸。
翌日太医院奉旨往翊坤宫去,宜嫔好端端地突然害了伤寒,这病来得凶猛,虽不害性命,可需将养月余方能复原。起先太皇太后似乎不大信,权作好意又派心腹太医来瞧瞧,结果的确是病了。老人家未免唏嘘:“她这是自己吓出来的吧。”
而今天,本是惠嫔的好日子,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入主东西六宫。长春宫里的陈设原就高贵典雅,又照着她的喜好重新布置归整过,选了好日子喜滋滋地搬进来。因不能铺张摆宴,只设了茶点招待六宫,连岚琪和荣嫔、端嫔都到了应景。众人正围坐说话时,外头却说慈宁宫苏麻喇嬷嬷来了。
还以为是太皇太后下了赏赐,众人都随惠嫔出来迎接,苏麻喇嬷嬷进来了却笑悠悠地说:“各位娘娘主子怎么都出来了,折煞奴婢了。”
惠嫔却亲手搀扶她请上座,笑着道:“万岁爷见了您都恭恭敬敬,我们怎好不尊敬嬷嬷。您可别说折煞,快请上座,什么娘娘主子的,咱们都是您的晚辈。”
苏麻喇嬷嬷却笑道:“不坐了,奴婢还要回慈宁宫去。来是恭喜娘娘乔迁之喜,并传太皇太后的旨意。”
惠嫔一听,忙与众人要屈膝接旨,苏麻喇嬷嬷拦住她说:“主子说了不必跪接,就是一句话而已,娘娘您瞧。”苏麻喇嬷嬷说着话,从身后带上来三个宫女。为首一个三十来岁光景,看服色品级不低,后头两个小丫头十几岁,脸上还满是稚气。
苏麻喇嬷嬷令她们给惠嫔磕头行礼,自己则说:“太皇太后说您身边的宫女年纪都太小了,早年几个好的有年纪的或病或出宫都离了,一直想给您再挑几个好的送来,就因为您贤惠什么事儿也没有,她才老转身就忘记。眼下正好恭喜您入主长春宫,这几个原是在慈宁宫茶水上伺候的,都是麻利能干的人。宝云年纪比您还大些,很稳重,已经知会敬事房,往后就让她做长春宫的掌事宫女,给您好好管着上上下下的人。至于您从前身边的小宫女们,就留下做些别的事,反正长春宫这么大,不多一个人打扫。”
荣嫔闻言,立刻在边上笑着嚷嚷:“嬷嬷,太皇太后有没有赏赐我什么好的人呀?”
苏麻喇嬷嬷却笑:“吉芯好好的,稳重又能干,怎么了,最近做错事惹您不高兴了?”便玩笑似的喊吉芯过来训诫,“好好伺候荣嫔娘娘,再听见主子说你不好,就送你去慎刑司打板子。”
实则荣嫔这几句,是想解了惠嫔的尴尬。惠嫔自己大概都不晓得,她看着宝云三人下跪磕头时,脸上有多难看。一向最端庄的人,竟也会在人前露出这么惊讶失望的神情,好在旁人都在她后头,只荣嫔看在了眼里。
而苏麻喇嬷嬷是多聪明的人,荣嫔一打趣她就会意,自然宫女的事没荣嫔的份儿,太皇太后还不需要明着在她身边安插什么人。
吉芯也机灵,被苏麻喇嬷嬷训了还开玩笑:“宝云姐姐,不如后天你去景阳宫吧。我家主子不要我了,求惠嫔娘娘收留奴婢才好。”
惠嫔赶紧笑道:“你这丫头,宝云可是太皇太后赏赐给我的,你胆子倒是大,连太皇太后的旨意都敢违逆。快随你主子回去吧,后日可好好在景阳宫摆了茶点,请我去吃。”
如此总算一团和气,惠嫔让宝云带着另外两个宫女去认识自己身边原有的人,而宝云往后就是长春宫太监宫女里的一把手,那些小的也不敢造次。这边苏麻喇嬷嬷说要回宫,众人拥簇着送出来,之后女人们勉强说说话,赶在午膳前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岚琪和布贵人、戴佳氏领着孩子们在前头嬉闹,荣嫔和端嫔走在后头。两人彼此沉默了许久,端嫔到底劝一句:“姐姐你心里也要明白啊,哪怕为了三阿哥,做事也要有分寸。别到了有一天,太皇太后也这样当众不给你脸面。”
正如端嫔所说,太皇太后下恩旨给惠嫔添加人手,实际却狠狠当众扇了惠嫔一巴掌。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聪明,不管是不是都知道惠嫔算计的那些事,即便是前头正嬉闹的这三个也一定看明白了,惠嫔是被太皇太后盯上了。
往后,她也会像佟贵妃那样,再也不能随意做想做的事。至少慈宁宫在一天,长春宫里一切动静都受到限制。而惠嫔若敢除掉宝云,一如当日佟国维劝女儿,没了青莲还有紫莲红莲,只要上头不松手,这辈子就被看死了。
“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拉拢宝云,另两个小丫头呢?她有本事三个都收拾服帖?”端嫔冷笑着,“再者这三个是明着派去的,其他添加的人里头,暗着派去了谁她知不知道?就是宝云也不敢胡来,你看自从青莲跟了贵妃娘娘,承乾宫消停了多少?”
荣嫔也终于疲倦地出声:“明白的人都明白,她这么多年的脸面算是没了,往后我和她说话也要小心了。你说得不错,她好歹背后还有明珠府,我就指着这点儿脸面尊贵了。”
“如今宜嫔病倒了,惠嫔被看紧,佟贵妃和温妃也都变了个人似的,前前后后死了两个贵人,闹腾了这几年。”端嫔拉着荣嫔立定,指了指前头正与端静嬉闹的岚琪,“那一个,才是咱们该依靠的。我们虽都是包衣宫女出身,可她是含着金汤匙,还是一般人看不见的金汤匙。”
荣嫔定神看着前头热闹温馨的景象,眼角渐渐浮起一层水雾,无可奈何地不甘心:“一样都是人,她为何不争不抢却什么都能得到,上天要眷顾她到几时?皇上从来没对一个人这样上心,什么去了承乾宫,隔天就给她在永和宫大肆铺张地摆膳,就怕我们看轻她一点半点,恨不得放到眼珠子里去养着才好。可咱们当年伺候着的时候,皇上几时这样对我们了?”
端嫔劝道:“姐姐,多少年了,你何苦现在才不甘心?”
荣嫔则哽咽:“不是不甘心,是难受,难道你对皇上没感情了?我还一心一意地想着他,每晚每晚睡不着,就只能想着从前的光景。我真想回到从前去,哪怕只是个宫女,哪怕只是个小答应,可那会儿没有乌雅岚琪,连赫舍里皇后都没有,只有你和我……”
“你别哭啊。”眼瞧着荣嫔说到伤心处,端嫔吓得不知所措,“惊动她们可怎么好,别哭呀。”
而前头嬉闹着,果然听见荣宪突然说:“我额娘怎么哭了?”
几人赶紧回身瞧,荣宪一路奔过来,扑在母亲怀里问:“额娘怎么哭了,额娘您怎么了?”
荣嫔赶紧收敛泪容,挤出笑脸,哄着女儿说:“额娘没哭,别瞎说。快走吧,你弟弟在永和宫要等急了。”
可岚琪也已经过来,和布贵人、戴常在都很担心。因见荣嫔已经擦拭泪水不再哭泣,她们又不好问。荣嫔见这情形,只好勉强解释:“走在后头瞧见你们嬉闹,想着孩子们眨眼都长大了,我想起没了的那几个,心里头止不住就难受了。真没事儿,赶紧回去吧,胤祉在永和宫不定怎么欺负胤祚了。”
听荣嫔这样讲,岚琪和布贵人都信了,安抚了几句,一起往永和宫去。今日长春宫不摆宴,她们却聚在了永和宫。原是端嫔起哄,说皇上在宫里时,她们来了都提心吊胆怕碍着万岁爷来坐坐,所以趁皇上不在宫里半个月,要岚琪好好招待她们。
岚琪冤大头似的满口答应,连后天荣嫔搬家招待客人的茶点她都包圆了。这会儿众人回宫坐下预备吃饭,布贵人故意说菜色也太普通了,岚琪急了说她能有多少钱。偏有环春这个出卖主子的,说她上回给六阿哥贺生辰,皇上赏的银子还没花完。端嫔要她拿出来数数,说说笑笑,荣嫔心情渐渐也好了。
两日后景阳宫迎了新主子,太皇太后赏了一对屏风而不是宫女。知情的人都以为惠嫔不会来,可她依旧端庄大方地来了,对谁都和颜悦色说笑玩乐。宝云也是出入相随,两人一点儿不露出生分的模样,不知道的人看着,还只当主仆俩有十几年情分。
而此时,皇帝领着太子也到了昌瑞山行宫。两位皇后的梓宫入陵前尚有许多祭奠之礼和其他要紧的事,需在行宫住十来天。太子的安全自然是玄烨关心的,况且也难得这样的日子,只有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玄烨便让儿子每日随他起居饮食。
这日晚膳时分,太子来请皇帝用膳。因有宫里的人来禀告诸事,他立在门外等了会儿,就听见朗朗有声,说着:“太皇太后万安,说请万岁爷不要记挂。太后万安,说山上风大,请皇上保重龙体……”
立在门外听得百无聊赖,仰头数着树枝上冒头的新芽,忽然听见父皇的声音,他在问:“永和宫德嫔如何,朕离宫时她有几声咳嗽,问过太医了吗?”
太子小小的脸上皱起了眉头,忽然一转身进了门,笑着说:“皇阿玛,是用膳的时辰了。”
玄烨见儿子进来,未有多想,只是听说已到了用膳时辰,颇有些讶异,嘀咕了一句:“这样晚了?”一边吩咐宫里来的人说,“回去禀告,说朕与太子一切安好,请太皇太后和太后不要记挂。另再传朕的旨意,告诉永和宫德嫔,乍暖还寒的时候,太皇太后喜贪凉,要她小心伺候,自己也保重。”
太子立在一旁,高高仰起头说:“也替我问太皇祖母与皇祖母安,说太子随父皇起居饮食,一切安好,请勿挂念。”
玄烨一笑:“就照太子的说。”待来者离去,便带着儿子去用膳,路上胤礽问他:“皇阿玛下回出行,可否带着皇姐皇兄、三弟四弟还有妹妹们一起来?”
玄烨道:“此行特殊,下回皇阿玛领他们一起。只是你三弟四弟都还小,再过几年。”
胤礽点头道:“儿臣听皇阿玛的。只是儿臣觉得,念书骑射须以太子自律,不能荒废,但兄弟之间尚不必区分太子皇子。儿臣不愿因自己是太子,而和兄弟姐妹们生分。张太傅说儿臣与兄弟姐妹有君臣之别,儿臣以为,现在儿臣还只是储君,当先手足后君臣。皇阿玛您说是不是?”
“你长进很大。”玄烨欣然,心中暗叹太子之资。胤禔上书房那么久了,说话做事还十分孩子气,太子正经念书才两个月,已经脱了许多稚气。这样有板有眼说的话,不论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张英他们教导的,都让他很满意。而张英说得也不错,储君与其他皇子有君臣之别,玄烨本就不愿有人因太子丧母而轻贱他,孩子能有身为太子的自视自尊,不是件坏事。
小家伙骄傲地仰着脑袋,崇拜地看着他的父亲说:“儿臣会做一个好太子,将来为皇阿玛分担国事。”
玄烨欣喜地摸摸他的头:“皇阿玛会好好教导你。”
父慈子孝,难得单独相处,太子比在宫里时活泼许多。之后几日跟着父亲行礼祭祀,小小的孩子举止得体、言语不凡。随行大臣们都看在眼里,纷纷夸赞储君天资聪慧是大清之福。玄烨自然也很高兴,更令人将这些事传回京城,好让皇祖母也宽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