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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出海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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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自语,吵得我难以入睡。而后,在大白天里他却呼呼大睡。不过,他用这该死的译码机工作起来比谁都快。他在岸上研究过半年这玩艺儿。他能用一两个小时把一整天的往来函电处理完。可是咱们的进度总是滞后,大约有百分之九十要由你、拉比特和我来完成。我认为他可不是个好搭档。”

    “你看过他那本小说吗?”

    “嘿,我连大作家写的小说都没时间看。我为什么要在他的那些废话上费工夫?”卡莫迪激动地用拇指抚弄着他那蓝黄两色的安纳波利斯戒指。他起身给自己倒了点咖啡。“来一点吗,哥们?”

    “谢谢——喂,我说,”威利说着,接过那杯咖啡“这种工作对他这样有才气的人肯定是枯燥得要命。”

    “什么才气?”卡莫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他是个职业作家,卡莫迪。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他曾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些小说。戏剧协会还准备把他的一个剧本搬上舞台呢——”

    “那又怎样?他此刻是在‘凯恩号’上,与你我一样。”

    “他如果在‘凯恩号’上写出一部伟大的小说,”威利说“那将是比译出一大堆函电对美国的贡献还大得多——”

    “他的任务是通讯,不是给美国做贡献——”

    基弗穿着内衣进了军官起居舱,走到放咖啡的那个墙角“孩子们,干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长官。”卡莫迪忽然卑躬屈节地说,一边推开面前的咖啡杯子,一边拿起一份密码电函。

    “只不过,我们认为您应该换换口味译点电函了。”威利说。他不怕基弗的军阶比他高。他知道这位通讯官对这种级别的区分持嘲笑态度。他本来就很尊重基弗,现在知道他正在写小说,对他的尊敬陡然又升高了许多。

    基弗微笑着走到桌前。“怎么啦,43级大学生,”他懒洋洋地往一张椅子上一坐“想找随军牧师谈谈了?”

    卡莫迪依然低着头没有抬眼看他。“编译密码是一条小船上的少尉军官所执行的公务的一部分,”他说“我并不介意。每一个在岗的军官都应该学会通讯的基本要领,而且——”

    “给我,”基弗说着,喝干了他的咖啡“把那个译码机给我。我一直在熟睡。你去学习海军条令吧。”他从卡莫迪手中将那译码机夺了过去。

    “别呀,我能干的,长官。我很高兴——”

    “快点去吧。”

    “唉,这真是,谢谢您,长官。”卡莫迪站起来向威利干笑了一笑就出去了。

    “这下他就高兴了。”基弗说。他开始开足译码机的马力大干起来。正如卡莫迪所说,他的速度简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告诉我您正在写一部小说。”

    基弗点点头。

    “已写完不少了吧?”

    “大约40万字中的40000字。”

    “哇呀,真够长的。”

    “比尤利西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joyce,1882-1941)的传世之作。尤利西斯被认为是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是20世纪一部举世瞩目的奇书——小说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译者注长,比战争与和平俄国伟大作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levnikolaevichtolstoi,1828-1910)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之一。这部卷帙浩繁的巨著问世至今,一直被人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译者注短。”

    “是一部战争小说吗?”

    基弗讽刺地微微一笑“故事发生在一艘航空母舰上。”

    “有书名了吗?”

    “是的,一个暂定名。”

    “是什么名?”威利十分好奇地问道。

    “书名本身并不说明什么。”

    “那我也想听听。”

    基弗犹豫一下,慢慢地说出了那几个字:民众啊,民众。

    “我喜欢这个书名。”

    “认出来了?”

    “是圣经里说的,我想。”

    “出自约珥书‘处于抉择深谷中的众生啊,众生’。”

    “对,我现在就预定第100万册,要亲笔署名的。”

    基弗像一个被奉承的作家似的由衷地微笑着对威利说:“我现在离那还远着呢。”

    “您一定会成功的。我现在可以看一些吗?”

    “也许可以吧。当它更像样时。”基弗一直没有停止译电码。他已译完第三份函电,开始译第四份了。

    “您译得可真快。”威利赞叹道。

    “这也许就是我让它们堆积着的道理。这就像第一千次给小孩儿讲小红帽格林兄弟(雅科布格林jacobgrimm,1785-1863、威廉格林wilhelmgrimm,1786-1859)共同编成的童话故事集格林童话中的名篇,与灰姑娘白雪公主等,已成为世界各国儿童喜爱的杰作。——译者注的故事一样。这东西起初用起来就像婴儿学步,既笨拙又乏味,但重复多了就会疯狂起来了。”

    “海军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重复。”

    “即使有百分之五十的无效动作我都无所谓。通讯工作百分之九十八是无效劳动。我们带着112种注册出版物。我们大约只用6种。但其余的全都需要改正,每月都要重改一次。就拿译的函电说吧,与本舰有关的函电每月最多大约只有四份。譬如关于奎格少校的命令,有关扫雷演习的电报等。我们拼命搜集的所有其他垃圾,都是因为舰长出于求知的好奇心想探听舰队的活动。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可知道,他可以在军官俱乐部里漫不经心地对他的某个同班同学说:‘喂,我希望你会乐于为南方主攻舰群下一次的向前推进作掩护。’这使人听着他似乎是舰队司令们的朋友。我亲眼见他这么干过十几次了。”

    他边说边飞快地解译电码。威利被他这种似乎漫不经心的快速度迷住了。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完成了威利一小时都无法完成的工作,而威利还是所有少尉中速度最快的。

    “我弄不懂你是用什么方法完成那些东西的。”

    “威利,你难道对海军这一套还没有弄明白吗?全都是儿戏。最高当局里几个头脑灵光的人物已把全部工作分成了许多小块,让那些近乎白痴的人每人负责一小块。在和平时期这种设想毫无问题。一小撮杰出的年轻人加入海军,希望总有一天能熬出个海军司令当当,而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会成功,因为没有竞争。除去这部分人之外,海军里剩下的都是些只有三流角色才肯干的三流职业,风平浪静地服上二十或三十年的苦役换取一点差强人意的生活保障。有哪个自尊自重、甚至才智平常的美国人愿意参与这样的生活?更别说那些才智优异者了。是啊,现在战争爆发了,成群的有才气的平民百姓一窝蜂地拥进了海军。他们在短短几周内就掌握了那些近乎白痴的家伙用几年的苦功才能掌握的东西,这有什么可奇怪吗?就以译码机为例,海军里那些勤苦工作的碌碌之辈,一小时也许能用它们译出五六份函电,而任何一个半吊子的预备役通信兵,都能学到每小时译20份。难怪那些奴隶式的家伙要嫉恨我们——”

    “这是你的歪理,异端邪说。”威利既觉得震惊又感到困惑。

    “绝非歪理。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无论是编译密码这一块,机械工程这一块,还是枪炮这一块——你会发现它们全都被简单化、规范化了,你只有在疯人院里才找得到干不了这种活儿的傻蛋。你必须牢记这一点。因为它说明了,并且使你顺从了海军所有的条令,所有必交的报告,所有对记忆与服从的强调,以及所有标准化的做事方式。海军是一个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你如果不是白痴而又加入了海军,那么你只有装作是个白痴才能运作自如。你原有的智力告诉你的所有那些捷径、秩序及常识性的变化都是错误的。你必须学着打破它们,经常自问,‘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要把你的思想降低到爬行的速度,然后你就永远不会出错了——好了,卡莫迪老弟的往来函电都清理完了,”他补充说,把那摞电稿推到一边“要不要我把你的活也干掉?”

    “不用了,谢谢您,长官——您对海军的评论可相当辛辣呀——”

    “不,不,威利,”基弗诚恳地说“我对设计的整体是赞同的。我们需要一支海军,而在一个自由社会里要经营海军别无他法。要看清真实的图景只需花一点时间,我现在把我的分析成果传授给你。你有智慧和功底。用不了几个月你就会得出和我同样的结论。你还记得苏格拉底让那个奴隶用一根小棍在沙地上演算出同底等高的正方形面积是等腰三角形面积的两倍的事吗?一个自然的事实经过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显现出来。你很快就会发现它的。”

    “所以这就是你解决舰上生活难题的方法了?‘海军是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

    基弗微笑着点点头,说:“这是忠顺记忆力的绝好证明,威利。你终究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海军军官的。”

    几个小时之后,威利又回到舰桥上与马里克同值中午12点至下午4点的班。德弗里斯舰长在驾驶室右侧他的那张窄椅子上打盹儿。放在椅子下面甲板上的小白铁托盘里盛着他吃剩下的午饭:一块掰开的玉米松糕、一些瑞士牛排碎渣和一个空咖啡缸子。天气晴朗炎热,海浪翻起白色浪花。“凯恩号”剧烈地摇摆着,发出吱吱的响声以15节的航速破浪前进。电话铃响了。威利接电话。

    “前锅炉舱请求放烟。”电话那端一个嘶哑的声音说。威利向马里克重复了这一请求。

    “同意。”值勤军官看了看桅杆上飘动的旗子说。烟囱那边传来隆隆的声音,滚滚的黑烟涌了出来一直朝下风头飘去。“这是个排烟的好时机,”马里克说“风是横向吹的,正好把烟灰全都吹走。有时候为了调正风向,你不得不先改变航线,然后再请求舰长批准。”

    军舰猛烈而持久地摆动了一下。舵手室甲板上的橡胶垫子一下子全滑到了甲板的一侧,堆成了一堆。威利紧紧抓住一个窗户的把手,舵手则在全力抢救胶垫。“风横向劲吹时舰体大幅度摇摆是很自然的。”他说。

    “这些旧舰船就是在干涸的船坞里也照样摇摆,”马里克说“船头干舷高度太大,船尾太重。完全是因为那扫雷装备,稳定性相当差。横向风真能把她吹翻。”他悠闲地走出舵手室,来到右舷边上,威利也跟了出来,很高兴有机会享受拂面的清风。在狭小闷热的驾驶室里,船的摇摆使他很不舒服。他决定在值勤的大部分时间里就呆在舱外露天里。这会使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漂亮。

    那位海军中尉不停地观察着海面,有时用他的双筒望远镜扫视大片海平面。威利亦步亦趋地像他那样做,可是海面上空无一物,不久他就腻烦了。

    “马里克先生,”他说“您觉得基弗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中尉吃惊地侧目看了他一眼“他那可恶的头脑太敏锐了。”

    “你认为他是个好军官吗?”威利知道自己越礼了,但克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中尉又将望远镜举到眼前。

    “过得去罢了,”他说“与咱们这些人一个样。”

    “他似乎不太看得起海军。”

    马里克哼了一声“汤姆看不起的事情多了。将来得让他到西海岸去见识见识。”

    “您是西海岸人吗?”

    马里克点点头。“汤姆说那是留给人类学家研究的最后一块原始地区。他说我们是一群只会打打网球的白种野蛮人。”

    “您战前是干什么的,长官?”

    马里克不安地看了看正在打盹的舰长“捕鱼。”

    “是商业捕鱼吗?”

    “喂,基思,值班时间不是让我们漫无目的的闲聊的。你如果对这艘军舰或值班有什么问题那当然另作别论。”

    “对不起。”

    “舰长对这种事不甚严格。但值班时还是专心些为好。”

    “那当然,长官。只是没什么事发生,所以——”

    “一旦有事发生,一般都来得很快。”

    “对,对,长官。”

    过了一会儿,马里克说:“那儿有情况。”

    “哪儿,长官?”

    “离右舷一个罗经点。”

    威利将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在彩虹般闪亮的浪尖后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他想可能有两个,不,三个淡淡的黑点,像下巴上没刮掉的胡茬子一样。

    马里克叫醒舰长:“发现三艘驱逐舰的桅杆,舰长,在会合点以西大约3英里处。”

    舰长像嘴里含着东西似的含糊地说:“好的,加速到20节靠近它们。”

    那三根头发丝似的黑影变成了桅杆,随即舰体也显出来了,那几艘舰船不久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威利对这些侧影很熟悉:三根烟囱,第二根与第三根烟囱之间有轮廓不整齐的空隙;细弱的3英寸火炮;倾斜的平甲板;舰艉处怪模怪样地装着两台起重机。它们是“凯恩号”的姊妹舰,两个混蛋驱逐扫雷舰。舰长伸了伸懒腰,从驾驶室走到舰桥的翼台上。“看看它们是哪些舰?”

    信号兵恩格斯特兰德抓起一个长筒望远镜努力看那些舰船的舰艏号码。“弗罗比歇尔——”他说“琼斯——摩尔顿。”

    “‘摩尔顿’!”舰长惊叫道“再看看。她该在南太平洋上啊。”

    “dms21,长官。”恩格斯特兰德报告道。

    “你知道什么。嘿,‘萨米斯公爵号’又和咱们在一起了?发信号告诉他们‘德弗里斯向铁公爵致敬’。”

    信号兵开始忽闪起一个装在旗袋上的大型探照灯。威利拿起那个长筒望远镜对准“摩尔顿”那三个字母dms(驱逐扫雷舰)靠得越来越近了。威利觉得他看见了在舰桥围栏上趴着的凯格斯那张可悲的长脸。“‘摩尔顿号’上有个我认识的人!”他说。

    “好啊,”德弗里斯说“这可使这次行动更加容易了——继续行驶,史蒂夫,跟在‘摩尔顿’后面,保持1000码距离,排成疏开纵队。”

    “是,遵命,长官。”

    威利曾经是弗纳尔德楼操纵信号灯的冠军。他为自己能用摩尔斯电码每分钟发八个字而自豪。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由他操纵信号灯更自然的事了。所以,恩格斯特兰德刚松手,他就向“摩尔顿”发开了信号。他要向凯格斯致意,而且他还以为显显他在摩尔斯电码方面的本事也许会使舰长对他的看法稍稍升高一些。信号兵——恩格斯特兰德和两名助手——惊呆了,直瞪瞪地看着他。“别担心,小家伙们,”他说“我会发。”水兵们都一样,他想,把他们那点小技艺当成大宝贝,看见一个军官能干得如同他们一样在行就心生嫉恨。“摩尔顿”的回复信号发过来了。他开始拼出“你-好,凯-格-斯——多——么——”

    “基思先生,”耳边传来舰长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呢?”

    威利住手停发信号,但手仍留在信号灯快门的操纵杆上。“只是想向我的朋友问好,长官。”他若无其事地答道。

    “我明白了。请把你的手从信号灯上拿开。”

    “是,长官。”他使劲拉了一下信号灯的操纵杆,服从了舰长的命令。舰长吸了一口长气,又慢慢吐了出来,然后以忍耐的口气说:“我应该向你讲清楚一件事情,基思先生。本军舰上的通讯设施与大街上的公共付费电话可不一样。舰上只有一个人有权决定发什么信息,而那个人就是我本人,所以今后——”

    “这又不是什么正式信息,长官。只问个好——”

    “讨厌,基思,你等我把话讲完!本军舰无论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理由,要发出无线电信号或视觉信号,不论信号发出的方式是什么,就都是正式通讯,对此,我,只有我负这个责任!现在,你清楚了吗?”

    “真对不起,长官。我刚才真的不知道,不过——”

    德弗里斯转过身,对那个信号兵咆哮道:“真他妈的该死,恩格斯特兰德,你是不是值着班就睡着了?那个信号灯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长官。”恩格斯特兰德低下头说。

    “虽然这是因为某个军官碰巧不知道通讯程序,但这不能成为你的借口。即使是副舰长要动那个信号灯,你也要一脚把他踢到舰桥那边去,远远地离开信号灯。倘若再发生这样的事,就罚你十次不准上岸。放机灵点!”

    他大步走进驾驶室。恩格斯特兰德责怪地看了威利一眼,走到舰桥的另一侧。威利凝望着大海,脸上直发烧。“好个乡巴佬,真是个愚蠢自大的大乡巴佬,”他心里骂道“找一切借口显示自己有多了不起。故意找信号兵的茬儿好让我更受羞辱。不折不扣的迫害狂,妄自尊大的普鲁士家伙,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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