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毒,将万树德推进更深的梦境里去。有三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在他身边欢叫鸣唱,几乎让他伸手去打。曾经何时,象伸手捕鸟这样的动作都是任务的一种,但时移势易,如今连一只鸟都与环保绿色挂上了边。这个世道果真不同了,唯一不变的是无论艳帜如何招张,他老万都只有在下面点头呐喊的份。
可现在的每一点变化都于他有切肤之痛。归根到底就是一只饭碗。不斗争不得食,这个道理他是懂的,譬如鸟儿,要学会比形划势才有得吃。但从前的经验通通不再适合于现在,他被豢养久了,这是下一辈人不客气的说法。他不能认,绝不能认。在他心里眼里,对于这个国家,他付出的不仅是青春,更有心智,劳力和全部的感情。
现在都已通通抹杀,却不知被谁?是钱的功劳吗?钱自古就有,挥金如土历来有之。钱,未免夸大了它的作用。可不是钱又是什么?钱,老万的头在树荫下面一磕一磕的,几个穷哥们儿在边上大喝一声,这才让他从一场春梦里醒来。说实在的他瞧不起这帮老头儿,可除了他们又没别的什么人好说。委实是寂寞啊,就象古时的妾妇,被始乱终弃之后,仍哀哀的想等官人一个答复,哪怕黄土埋身。这是一个死法,在座的一个老头为这个死法再增添了一件华丽的外衣。老头听说,如果身丧在本年度的某月某日之后,即可领取一笔款项以做丧葬之用。“这个政策好。”几个老头子大声的喝采,引来一群老太太围观。七嘴八舌,群雌粥粥。万树德站在一侧,想起这些如今的鹤发,昔日的红颜在那些风起云涌的岁月里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老了,都老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他们这一辈也就只能在这个小圈子里聊聊家事,说说老小。
在座诸人都羡慕他。“谁能如老万似的,一套房子到手。”这是赞美的话,他却只能打了牙齿和血吞。十万哪,连面子带里子通通掉到坑里去。亲戚们未必不是在背后讪笑他教女无方,这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在天地的某一处,他的价值观不但是真理更是为人处事的准则与权威。可世道变了,这个世界不再是纯色。它被污染被祸害,以致于连孝道二字都要与奇技妙术挂勾。
说实在的他理解不了。但现实摆在面前,要网住儿女的心,他并无这个实力。所谓金钱关系,这些硬通货他通通没有,他所有的无非是感情与一个日渐衰老的身躯。
可感情能值得了什么?父母之爱,反哺之恩。如果他连做饭的本事都没有,芳晴这里能否有他与老伴的栖身之地?李明彩总说他是想多了,可他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平日里父慈子孝,运动一来便面目全非,甚至反目成仇。人,终究是软弱,也敌不过教化与时下风潮的,三十多年前的“划清阶级界线”与三十多年后的“凤凰之争”究竟有何本质不同?没有,不过都只是在不同的经济社会环境下,人所做出的对自己相对有利的选择罢。李明彩是被母爱蒙住了眼,这才觑不清。但哪能瞒得过他万树德?他想起时下年轻人那一扭一扭说教的劲儿,不由得轻蔑的失笑。说什么也算是老运动员了,万树德站起来,神色自若的舒舒筋骨,快步上前接住李明彩手上的菜篮。
“怪沉的。”
“可不是,不老少钱呢。”
万树德嗔怪的瞪了老伴一眼,“菜钱不够咱们自己贴,自己女儿吃了,你还觉得亏了不成。”
他料定李明彩会一力否认,并在今晚的某个时候把自己这句话用夸大的言词再转述给芳晴。
一想起女儿近日脸上五颜六色的情景万树德就不由得骇然。在他所经历的世事里头,有一个教训就是:一个人所遭遇的种种,用最现实的方法解决即可。实无必要试图以一己之力在文化与精神上找到一个源头:那井是枯的。他在心里说。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他以血泪和成的经验就算捧了放在芳晴眼前,她也未必会稀罕。非得碰了壁才知道。就让她碰吧,反正也没钱,损失的不过是点血性。万树德安慰自己说。时间晚了,他端着盆在走廊上洗菜,一抬头正好看见宜敏向这里走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