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酒楼,外城一家中低档的酒馆,但自从朝廷对酒曲课以重税之后,北京很多面向穷人的酒楼都改卖茶了。
许多斗升小民骂户部多事,却又庆幸产茶的南方,汉中虽然也产茶,不过陕甘在闹旱灾,朝廷还不至于去那里抽税,所以茶叶还没涨价。
现在就是这么个世道,上头抽一分钱税,到了下面能摊派成三钱,酒曲酿成酒起码要几个月,但加税的风声刚传出来,各路酒商饭馆隔夜就给白酒黄酒都标了个高价。
北京人和君堡的希腊人一个德行,那就是自己什么本事没有,却喜欢妄议朝政,一个个吃了饭也不去做功,这个说巴塞丽莎乱搞商业政策,那个说元老院一帮废物。
特别是赶马车的车夫,平日靠短租马车为生,三教九流都有接触,听得多见得多,说起朝堂风言、宫廷闱事,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总觉得自己赶车屈才了,去皇极殿挥斥方遒才算德位相配,故而遇到人总要发表一番政见。
若你初来乍到,定会以为这是哪位皇亲贵胄,高官大员的亲戚来赶车体验生活,实际上嘛——真正的大人物,自家都有车驾、大轿,谁来租车啊。
至于到底是谁这么缺德,让北京城的酒价大涨,那还用问吗。
当然是我啦!
这两日生意略差,许多人改为喝茶,店小二倒是分外殷勤,拉开椅子,招呼我们坐下,边倒茶边问候:“客官里边请,瞧着面生,您是头一回来咱们咸亨酒楼吧?”
李若琏一身半旧的皂色棉布衣,打扮得像家丁、伙计,不过好歹是武举出身,步履沉稳,呼吸悠长,太阳穴鼓起,周围眼尖的应该能看出来他的真实身份是护院。
我把烟杆烟袋都丢到桌上,端起茶碗,咕咚咕咚灌下半碗:“对,我坐船来的,上月在外地经商,在船上摇了半月多才到,可把小爷累坏了,听说户部收酒曲税了?”
上面说的可句句属实啊,你能挑出半个假字,我把这烟杆吃下去。
“爷,您来点啥?”
我的护院放下粗瓷碗,往地上啐出茶叶沫子:“天热,油腻的就免了,来点糟鸡糟鸭……”
我压低声音:“店里有牛肉吗?”
店小二看了看李若琏,又瞧瞧我:“客官,私杀耕牛可是重罪,小店是小本买卖,北京城里除了有头有脸的店能弄到菜市口那点老牛肉,您看,咱店里有焖糟羊肉,厨子的师傅以前在宫里做菜。”
“咱店里的茴香豆可是一绝,您要不来点?”
“可以,在弄点蜜渍梅,再来盘高丽栗糕,还没到饭点,先垫垫,等会儿再吃硬菜。”
高丽栗糕,在赛里斯好像管这种名字叫回文,正着反着读都一样。
啊姆啊姆,好吃,再加十碟。
李若琏拨弄着竹筒里的筷子,挑了一双干净的递给我,免得我弄脏手:“万……少爷,咱们来这儿,究竟是作甚?”
“小李啊,所以说你还是太年轻,你看隔壁桌……”他下意识扭过头,打量着邻桌,一帮小吏正在划拳喝茶,抱怨着日头毒热还要监工,我接着道,“户部上调了酒曲税,京中粮食酒价格已经涨了好几成,估计等北方全面征税,整个直隶、河北和周边过不了多久就会跟着涨。酒是重要的物资,通过监控酒的消费量和价格,我们可以方便的间接得知经济动向。”
“这些吏是工部街道厅的,被借调给刘之纶修铁路,元诚先生驭下向来以诚相待……换句话说就是只画饼,只说好话,从来不给钱,所以这帮吏呢,根本没什么钱去花天酒地,只能在这种苍蝇馆子喝点小酒,今天酒价一涨,他们果然连酒都喝不起了。”
“可是属下不明白,小吏喝不起酒和我们急急忙忙出来有什么关系……”
我把第七盘糕点吃光,放到一摞空碟上:“这你就不懂了,你去鹤鸣楼、重泽楼之类的酒楼,打听到都是溢价,去那儿喝酒的也都是达官显贵,酒卖得越贵,卖得就越好。圣人能一叶知秋,只有这种面向市井的店里,才能打探到真正的行情。”
李若琏拨弄着自己碗里的阳春面:“这个我倒知道,就是不晓得少爷为什么不把活交给下人去打探,非要自己来。”
“废话,当然是眼见为实,锦衣卫再牛,总不能把这儿听到的一言一词,看到的一草一木全复述给我吧,不然今天中午就上致美楼吃了。你兴许不知道,这咸亨酒楼就是刘之纶的私产,我和首辅都入了股的。”
听到这话,隔壁桌的小吏都笑了:“还首辅呢,这么牛逼怎么不上对面马祥兴吃去,何苦与我们这帮下人抢私宰的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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