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了不少字本,这些日子来,陈公子似乎是写了不少的字。
年轻轻的孩子,也似乎是受到了某种感染,神情面色,笼罩了一层浓重的忧郁。
陈道隆感觉到这个原本充满幸福的家,忽然间为一种沉重忧伤所侵,但他却又瞧不出哪里不对。
陈公子回头望了父亲一眼,又望望母亲,突然放下了手中毛笔,缓缓走了过来,低声叫道:“爹爹!”
陈道隆俯身抱起孩子,道:“乖孩子,听说你生了一场大病,是么?”
陈公子点点头,道:“妈妈哭了很多次,哭得好伤心啊!”陈道隆似是突然被人在前胸之上,重重地击了两拳,顿然呆在当地。
他乃久历风险,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一呆之后,立时恢复了镇静,笑道:“妈妈担心你的病势,才哭了很多次。”
陈公子道:“但我的病已经好了,妈妈仍然是常常的抱着我哭,这很多天来,我一直在这里陪着妈妈。”
陈道隆意识到,发生了大不寻常的事情,暗里吁了一口气,笑道:“现在,爹爹在这里陪妈,你出去玩玩吧!”
陈公子道:“爹爹要劝劝妈,别让她哭了。”
大约他想到了母亲抱着他凄然流泪的景象,不禁间,泪水儿滚下双腮。
陈道隆拭去孩子脸上的泪水,笑道:“爹回来了,不许再哭了,跟奶妈去玩吧!”
六七岁的孩子,被窝在房里近一个月,听得可以去玩了,心中顿感一畅。
陈道隆抱着孩子,交给等侯在门外的奶妈,却低声对秋兰道:“去告诉元宏一声,要他们小心监护着小师弟。”
秋兰应了一声,疾步而去。
陈道隆随手掩上房门,收起陈公子的毛笔纸本,才沉声问道:“夫人,发生了什么事?”
陈夫人神情凄然,缓缓说道:“没有什么大事,孩子被人下了毒”
陈道隆叹息一声接道:“我在江湖上结的恩怨,牵连到你和孩子受苦,想来实叫我不安得很。”
陈夫人道:“这件恩怨,和你无关,你不用为此自责,孩子已经治好了。”
陈道隆接道:“照啊!孩子已经治好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江湖风险,重波叠浪,绵连不断,这几年来,我也深感厌倦,咱们好好研商一下,我已准备弃去这忠义侠的名位,找一个深山大泽,人迹罕至之处,埋名隐姓,从此之后,不再离开家门,画眉课子,过几年悠闲的岁月。”
陈夫人苦笑一下,道:“江湖儿女江湖老,只怕是来不及了。”
陈道隆奇道:“什么事来不及了,你我无恙,爱子亦无损伤”
陈夫人苦笑一下,接道:“道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陈道隆笑道:“什么事?这等严重,还要和我商量一下?”
陈夫人道:“道隆,我想回家去,奠拜一下父母亲的坟墓。”
陈道隆怔了一怔,笑道:“这也是一片孝心,我应该陪你去。”
陈夫人摇摇头道:“你不能去。”
陈道隆笑道:“为什么?”
陈夫人黯然说道:“我要到父母坟前许个心愿,不愿被你听到。”
她自己也知道这理由太牵强,说完之后,默然垂下头去。
陈道隆笑一笑,道:“夫人,究竟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
陈夫人黯然流下泪来,摇头说道:“不要问我。”
陈道隆心中虽然是疑窦重重,但他仍然面泛笑容地说道:“好!咱们不谈这件事,换个题目谈谈可好?”
陈夫人道:“我心里有事,不能和你多谈。”
陈道隆道:“好!那你就好好地休息一下,我等一会再来。”
转身向外行去。
陈夫人急急叫道:“道隆”陈道隆停下脚步,回头笑道:“你和孩子无恙,在我心中,就是最大的幸运,其他的事,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陈夫人黯然说道:“去看看孩子吧!你离家一月,孩子常常问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陈道隆叹息道:“玉琴,这些年来,武林同道都赞扬我威名日隆,言下之意,十分羡慕。其实,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树大招风,连累你担惊受怕不说,还吃了不少苦头。”
陈夫人强忍着毒蛇噬心般的痛苦,勉强装出一副笑容,道:“去和孩子玩吧!这些年来,你常常有事外出,很少和孩子亲近,以后,你要多抽一些时间陪陪孩子”
陈道隆接道:“夫人说的是,我以后实在应该多抽一些时间,陪陪他。”
陈夫人道:“去陪孩子吧!我要换件衣服,亲自下厨,做两样你爱吃的菜。”
陈道隆哈哈一笑,道:“那就有劳夫人了。”转身向外行去。
陈夫人目睹陈道隆那远去的背影,银牙咬唇,鲜血涔涔而下。
她几度想张口唤回陈道隆,但却又强自忍了下去,丈夫情深,惜爱备至,梁玉琴愈觉着内咎神明,愧对夫君。
她想说明内情,让陈道隆拳足交加的痛痛打她一顿,但见丈夫那百般迁就,一脸关爱之情,似这等污耳之言,实无法说出口去。
她的心碎了,深觉着无颜再见夫君。
且说陈道隆奔行到后面花园,只见爱子正和三个弟子戏耍,四个人玩得很开心,只有铁口书生葛元宏,背负着双手,仰望着天上一片悠悠的白云出神,似乎是有着很沉重的心事。
陈道隆缓步行了过去,轻轻咳了一声,道:“元宏,你在想什么?”
葛元宏急急回头,拜伏于地,道:“不知师父驾临,弟子未能迎接。”
陈道隆笑一笑,道:“你起来,我问你,你在想什么?”
这时,谭家麒等,都闻声行来拜见师父。
葛元宏道:“弟子在想,在想”
陈道隆一挥手,对谭家麒等道:“你们去玩,我有事和你们大师兄谈。”
谭家麒等应了一声,带着小师弟等而去。
陈道隆目睹谭家麒等去远,才一皱眉头,道:“元宏,什么事?吞吞吐吐地,全无大丈夫的心胸气概。”
葛元宏道:“弟子只恐说错了,气着师父,因此,不敢说出口来,但弟子也不敢不说。”
陈道隆嗯了一声,道:“你说吧!不要紧。”
葛元宏道:“弟子适才在想小师弟中毒的事,不知师母是否已和师父谈过?”
陈道隆道:“没有,你师母未提这事。”
葛元宏道:“师父去后,弟子和三位师弟,一直严守府第,人犬不惊,竟被人混进府中,在师弟身上下了奇毒。弟子一直苦思不透,一个人怎会有这等能耐,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可能。”
陈道隆道:“什么可能?”
葛元宏道:“有内应。”
陈道隆道:“你觉得咱们这府中,哪一个可能被人买通,甘作内应,为人所用?”
葛元宏道:“弟子已经查过了,男女侍从,都被我盘问得十分清楚,似乎是都无可疑。”
陈道隆笑一笑,道:“元宏,你是我首座弟子,不但武功强过三个师弟,机智才思尤非三个师弟能及,做事胆大心细,实是我的衣钵传人。”
葛元宏急急说道:“师父教诲有方,弟子是顽石点头,三个师弟,都是可造之才,更难得的是他们秉赋忠厚,对师门忠心耿耿。”
陈道隆道:“好!年轻人这般谦虚,增加了不少稳重”
语声一顿,接道:“你说了半天,似是还在言未尽意。”
葛元宏道:“弟子本有机会出手,把那卖药郎中留下,但师母却阻止弟子出手”
陈道隆嗯了一声,接道:“我知道了。”
葛元宏道:“师母和那人认识”
陈道隆脸泛怒容,冷冷说道:“住口,你师母是何等身份,岂是你可以随口论评。从此以后,不许再提此事。”
葛元宏躬身说道:“师父英名盖世,江湖中人无不钦敬,弟子身受师父培育之恩,胸中有话,不敢隐藏”
陈道隆怒道:“我说过,不许再提此事,下次再提,立刻逐出师门,决不宽贷。”
葛元宏道:“弟子该死,敬遵师命。”
屈膝拜伏于地,不敢抬头。
良久之后。
陈道隆长长叹息一声,道:“你起来,为师回来了,此事自由我来查问,你不用多管。”
葛元宏再拜起身,垂手应道:“弟子记下了。”
陈道隆道:“约束你三个师弟,都不许再提此事。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葛元宏道:“师父说的是。”
陈道隆笑道:“走!咱们去瞧瞧你师弟他们。”
葛元宏应了一声,紧随在陈道隆身后而行。
陈道隆似乎是兴致很高,和几个徒弟,纵论江湖,逸兴横飞。
葛元宏看在眼中,心里暗暗佩服,忖道:“师父的气度,果然如汪洋大海,行舟走船,我这做弟子的实是难及万一。”
师徒父子玩了半天,才兴尽离开花园,直奔厅中。
大厅中早已摆好了酒饭。
陈道隆放下怀抱中的爱子,笑道:“我去叫你娘来吃饭。”
转身直奔内宅。
卧房中灯光明亮,房门虚掩。
陈道隆推门而入,只见木案上红烛高照,已经燃去了大半。显然,这红烛早已燃烧甚久。
陈道隆轻轻咳了一声,目光四顾,只见卧房中被褥折叠的十分整齐,却不见陈夫人芳踪何处。
抬头望去,常挂在壁间一柄长剑,同时失踪不见。
陈道隆已感到情形不对,顿觉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急提真气,定下心神,流目四顾,果见妆台上放着一封留书,白简红字,入目惊心。
那是鲜血写成的字,陈道隆伸出颤抖的手,取过血书,只见上面写道:
血书奉夫君,莫为妾担心,但得亲手刃恶徒,一腔鲜血洗污身,由来亲情深如海,可怜天下慈母心。慈母心,负君恩,来生衔环再报君。
陈道隆连读数遍,顿觉热血沸腾,英雄气短,两行泪珠儿,滚下双颊。他乃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虽在极度的悲痛之中,仍然能保持三分镇静,拆开封简。
封简内是陈夫人亲笔楷书,上面记述了很详细的经过,那是早已写好的信笺。
看那端正的字迹,显然陈夫人早定刃寇殉夫的决心,所以,才能书写端正,一笔不苟,极度伤痛后的平静,只是为了等待陈道隆的归来。
陈道隆缓缓转过头去,望着那绣榻鸯帐,长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玉琴,你舍身救子,那正是母爱博大之处,我这作丈夫的,岂能会不谅解你,就是要决心手刃恶徒,也该和我商量一下,何苦留下血书不别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