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夜里,任何声响都会捎带些许诡异,让人不免有些杯弓蛇影。
四五六拿起手电往声音的方向照了照,木制的楼梯上纷纷扬扬的扬下一层灰,像一场后知后觉的雪,冰冻了时光,而现在被人掀开抖落,带着大兵压境的寒冷,却又折射了某一处的光亮。
拾级而上,一级一级,古亦晨在向他的童年走去,向那个还不用他孤军奋斗的他自己走去。可以低头,可以服软,可以握紧别人的手,而不是一个人拳头紧握。有人觉得苦难是不敢回忆,不能回忆的,其实在你过的不好的时候,幸福才是不敢回忆的。
二楼的光线比一楼的还要不好,只有窗框里透进来的几束月光,屋内透着一股浓浓的木头霉腐的气息,屋子俨然是撞危楼,每一步都像是会被踩出一个大窟窿是的。屋子空空荡荡的,只剩一张快要散架的床,和一些杂物纸板箱。
古亦晨搬开这些箱子,翻找起来,那些小时候自己塞床底下的作业本和试卷都被收在箱子里。最底下是个掉漆生锈的红铁皮盒子,古亦晨双手握着盒子,长吁了口气,也不管那床板结不结实,上面有多少的蜘蛛网和灰,直挺挺的躺了上去。
“小老板,这大半夜的是准备住这里吗?别啊,住桥洞也比住这里好啊!”四五六终究还是屁颠屁颠的跟上了楼,看古亦晨躺在床上就开始急眼了,只是他家小老板愣是没听见是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见古亦晨一声不吭,四五六马上就选择放弃,挨着古亦晨就躺了下去。
“卧槽,谁让你躺上来的,你给我下去。”古亦晨非常嫌弃的踹了一脚四五六,这床本来就小,这一踹直接把四五六从床上踹了下去。然后又是尘埃漫天。
“哎呦,小老板你怎么那么绝情呢,这不是只有这一个床么,给我腾个地方挤挤呗。”四五六还是不死心的爬上床,索性双手抱住古亦晨,脚夹着古亦晨,猿猴似的死死缠住古亦晨。
“你给我放开。”古亦晨用力的踹开四五六,偏这四五六炼就了一副狗皮膏药的本事,怎么甩都甩不下来,倒是弄得整张床都晃得“咯吱,咯吱”的直响,最终不出意外的轰然崩塌。
大大的扬尘之后,四五六识趣的缩到墙角。古亦晨恶狠狠的瞪了眼四五六,躺在已经坍塌的床板上。
月光沉静如水,闹腾之后,又把一切捋平整,裹挟着所有人的疲惫进入沉沉的梦乡。
古亦晨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台风,洪水,把屋子整个都掀掉,自己兴冲冲的回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本家的位置,明明记得在那个地方,却什么都不剩了。而后黄纸漫天,安羽奕从对面跑过来,还是过去时的模样,明媚的傻白甜的笑容。过来牵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一个小土坡上坐下,然后指着远处一户人家说到:“啊晨你看那户人家在出殡,想不想去看看呀。”
“不是太......”古亦晨话还没说完,就被安羽奕牵着往山脚下跑。然后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停下,那门面他再也熟悉不过,熟悉的在梦里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些人都穿着白白的麻衣,安羽奕毫无畏惧的牵着古亦晨的手穿梭在人群里,往大堂挤去。大厅的木板上白布盖着一个小小的身躯。古亦晨本能的不想再看,想从里面退出来。
安羽奕却执拗的拽他往走过去,然后掀开白布,冲着古亦晨笑:“你看那不是我。”
古亦晨往白布望去,那是张被水浸泡有些腐烂的辨认不出长相的脸。
“不要。”古亦晨大叫着从梦中醒来,怀里抱着的红铁皮盒子从手上滑出。支起身子,背后和额头全是冷汗。只是梦境真实的让人害怕,古亦晨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做过和故乡有关的梦,像白居易《琵琶行》里的那两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小老板,你这几天怎么老做恶梦啊。”四五六抱膝坐在古亦晨的斜对面,怕古亦晨还没消气,不敢靠的过近。不出意外的没有被古亦晨搭理。
“小老板那盒子里装的什么啊,看你那宝贝的样。”
古亦晨只幽幽的抬眼白了四五六一眼,没有说话。看着那个红铁皮盒子,迟疑着不敢打开,仿佛盒子里装着什么洪水野兽,不知要鼓起多少勇气才能够抵挡。
憋着一口气用力的掰开,也不知道是因为年久生锈而导致特别难打开,还是其实古亦晨并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所以手软。
盒子的外面被氧化的不行,里面却还是好的,最上面是一张合照,照片上是两个手拉着手的男孩,年少时的古亦晨一张吃了酸芒果似的变扭傲娇的脸,而安羽奕一脸傻白甜的憨笑。
那是安羽奕爸妈来接走阿奕的那一天,啊奕兴冲冲的拽着古亦晨合影,老式的放胶卷的柯达相机,安爸爸喊着“靠近一点,对笑一下,很好。”
古亦晨变扭的一动不动,一旁的安羽奕却开心的握住古亦晨的手,又惊讶又变扭又开心,一切也就定格在那一刻。
照片下面是一张泛黄的旧报纸,记录了当时轰动一时的肇兴乡拐卖儿童杀人抛尸案,而当时案件的被害者就是安羽奕。
从一开始在大街上遇到安羽尚的时候,古亦晨就有那么一种直觉,那个人是安羽奕而不是安羽尚,只是一个死在十多年前那起恶性案件里的人,怎么会在十多年后出现在大街上,以他的同卵双胞胎哥哥安羽尚的身份生活着。即使他伪装的很好,但是那些细微的动作习惯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是伪装不了的。
只是古亦晨想不明白,安羽奕为何要以安羽尚的身份生活下来,玩十多年的扮演安羽尚的游戏,为什么不能作为安羽奕他自己活下来呢?
古亦晨很想能够和安羽奕对峙,想知道这么多年没有他参与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想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掩藏最真实的自己而作为别人活下来?如此温柔的他一定有一个一个温柔的道理。古亦晨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确认,明明安羽奕一出现古亦晨就认出了他,明明那时候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和可能。人为何总要等到木已成舟,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来后悔,列举出无数种如果。
只是没有如果。
安羽奕和安羽尚是一对同卵双胞胎,一模一样到父母也认不出来他们,这世上唯一能分辨他们两个的似乎只有他们自己。出生的时候据说两个婴儿是互相掐着脖子出生的,护士们很难一个个的把他们从大人肚子里顺产出来,剖腹的时候切到胎盘造成大出血。孩子出来的时候两个都奄奄一息,而他们的母亲更因为这次的难产而没有看到自己孩子一眼就过世了。
安羽奕和安羽尚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整整一天,才度过危险期,只是护士们不敢把两个婴儿放一起,放一起就会发现他们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所以人都无法理解这么小的婴儿为何会有这样的行为。
安父沉浸于失去妻子的痛苦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后面几天就忙着妻子的葬礼和杂事。因为一想到妻子是因为替他生这对双胞胎兄弟死的,他就无法坦然的面对两个孩子,一见到就会心疼。
交给家里的保姆,自己就投身到工作中去,让自己忙到没有时间去思考,去想念,去悲痛。
只是常常接到保姆的紧急电话,小孩三天两头都送医院急救,安父只以为因为当时难产和本身是双胞胎在肚子里营养不良而导致体弱多病。
直到孩子们三岁能走路说话的时候,保姆终于不堪忍受的打电话报告安父,这两个孩子不能一起带。以前不能走的时候,就常常发现只要放在一起就互相掐的青一块紫一块,只是力气都小还没什么大碍。一次两次之后,保姆只要记得把两个孩子分开放就可以了。
只是到了两个小孩都能自己走的时候,一个转身就能发现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每次扭打嘴里都念念有词“你是假的。”“你才是假的。”
甚至有一天发现其中一个差点被另一个推下阳台的护栏,幸好栏杆间隙小卡在那边推不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小保姆每天都担惊受怕,也更不堪忍受自己没有照顾好两个小少爷的自责。
保姆的辞职才让安父终于意识到了这两个小孩身上的问题——因为彼此太过相像而觉得其中一个是假的自己。
安父终究还是决定把那个差点被推下阳台的安羽奕送去给乡下的父母养。把比较暴戾的安羽尚留在自己身边,毕竟父母是上了年纪的,找个相对安静柔弱点的过去会比较好照料。
孩子的记忆很短,在被分开后一段时间,安羽尚也变得没有那么暴戾,和平常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在孩子中间还挺有人气和声望的,在孩子□□岁的时候就成了孩子王,成天有一堆孩子跟着他,听命于他。老师对于安羽尚的评价也都是成绩优秀,善于和人相处。让安父觉得也许是自己过去多心了,孩子并没有沾染上过去的暴戾,而是温顺的像他们的母亲,想着也许过几年就可以把安羽奕也接回自己身边,毕竟父母真的是上了年纪了,不可能一直帮他照顾那个孩子,而且自己有比乡下更优良的教育环境,和更好的生活环境。
而安羽奕也在被爷爷奶奶照顾之后,忘记了婴儿时期的那个和自己互掐的双胞胎兄弟。
肇兴乡民风安静淳朴,爷爷奶奶更是自给自足,用勤俭善良驯养了安羽奕,逐渐养成了温柔的傻白甜性格。只是不知道为何,安羽奕有一份天然的对死亡的恐惧感,一直如影随形。加上奶奶为了哄安羽奕睡觉或者为了骗安羽奕不要出去玩,而总给安羽奕讲一些吓唬小孩子的故事,比如什么老虎外婆啊,打雷会劈吃饭总是不吃完的小孩之类的。
导致安羽奕特别怕黑,不敢走夜路,也怕打雷,一打雷就躲在棉被里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安羽奕和古亦晨认识,就在那样一个害怕的走不动路的雷雨天里。
古亦晨从安羽奕的身边跑过,扭头看到站着路边吓得瑟瑟发抖一动不动的安羽奕,跑了几步终究还是折返过去,抓起安羽奕的手。并不那么勇敢的那个小孩,为了给另一个比自己更弱小的孩子安全感,而故作镇定,人在有了要保护的人的时候才会拥有超乎寻常的勇气。
那之后古亦晨和安羽奕就熟识起来,安羽奕觉得古亦晨踏实可靠,而非常喜欢粘着古亦晨,没事就往古亦晨家跑。
古亦晨觉得安羽奕太粘人,表面上会变扭,内心却并不觉得安羽奕烦人,甚至有时候会习惯从家的窗户往下去看安羽奕来了没。毕竟他那外冷内暖的变扭的性格让他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有时候还因为自己那酷酷的表情而常常和高年级的男孩打架。只有安羽奕不会惧怕他的冷,远远的就冲他笑,像暖冬里的一抹艳阳。
只是年轻的笑容极浅极淡,像从过去吹来的一阵风,偶尔停在你的肩头,只记得偶尔的几个片段,像从未留下只言片语就转身离开的你,故事也再不能串联成为故事。
原本平静的故事是什么时候被打破的,古亦晨想了很久也想不清楚,是突然的听到安羽奕的死讯?还是突然听到安父要接安羽奕回去城里?还是在更久之前的那个暑假。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两个安羽奕,一起开口问古亦晨:“猜猜哪一个是我?”
像极了那时候电视上正在放的真假美猴王的片段,长相还是装束,甚至连表情都别无二致。
古亦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哪一个才是他熟悉的安羽奕,不明缘由也不由分说,上前牵着他就走。只听到背后那人站在原地说:“连阿晨都辨认不出我们两个谁是谁吗?”
那一句话确实让他迟疑过,牵着安羽奕的手松了一下,没有回头。当年他究竟有没有猜对,谁知道呢。
在那之后,安羽奕和安羽尚就一直在玩那个猜猜我是谁的游戏。古亦晨觉得很好辨认,因为一个人是否发自真心的笑是能够感觉的到的。安羽尚一直在伪装着和善的笑容,但那笑对于古亦晨而言是没有温度的,甚至是带着天然的凉意的。而安羽奕时而灿烂时而害羞腼腆的笑容,每一个都让他觉得那么舒服。
即使两个人再相像,也感觉得出一个像冬雪一个像暖阳,只是自从那个安羽尚出现之后,安羽奕脸上原本傻白甜无忧无虑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像被谁掠夺了去是的。
后来,安羽尚和安羽奕就变得更为好认,一个人的身边总是很容易围着一圈人,被簇拥着,而另一个总是默默站在一边。明明是他的地盘,明明是他的朋友,却好像一夕之间全被掠夺了。那些他认真相处和经营的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安羽奕花了几年和小伙伴们相处,而安羽尚只用了几天时间。
安羽奕用手指勾勾自己的裤口袋,口袋里只有几个一毛钱的毛币,而安羽尚却可以出手阔绰的随手掏出一张十块,然后使唤别人去买一堆的吃的,即使安羽尚自己根本不想吃那些东西。而人会很快进入一种惯性,变得习惯听从安羽尚的使唤。有人给钱让你去买一堆吃的和大家一起吃,没人觉得那是什么坏心眼,只觉得安羽尚是个大方的好人。而且安羽尚很有主见,总有很好的提议去玩一些游戏,还带了他们都喜欢玩的小霸王游戏机,所以为什么不呢?
过去的安羽奕并没有自卑过,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富足,爷爷奶奶对他很好,还有一堆很好的朋友。对他来说,幸福不多不少,其实刚好够用,只是安羽尚出现,一切就显得相形见绌。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当安羽尚第一次出现在安羽奕面前,安羽奕就感觉到那种压迫感,即使记不得婴儿时期的事情,但那种从安羽尚身上感觉到的排斥感和压迫感先于任何感官复苏了。看着安羽尚穿着一身光鲜体面又漂亮的衣服,而他那身上并不合身又沾满泥土的衣服,还有那双沾满泥巴的手,用力的在衣服上摩搓了两下,还是蹭不掉手上的泥。
见面的时候,安父也是给他零花钱的,只是安羽奕从未拿过那么大的人名币,根本没办法去花,又把钱塞回父亲手里,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怎么花。安父收回钱,在皮夹里翻了一会,才抬头问了在一边的安羽尚有没有零钱。
安羽尚瞟了眼安羽奕,只是那眼神里分明写满了嫌弃,是不满出现一个什么人来瓜分你的生活的那种排斥感。没有说话,从自己的小皮夹里掏出一张十元,安羽奕还是不接。安羽尚就挑了张更小的五块塞在安羽奕的手里就合上皮夹不理。
明明是亲兄弟,明明有着一样的样貌,一样的父母亲人,却又那么不同,究竟是因为人与生俱来的秉性,还是从小经历的环境使然,一个带着盛气凌人的骄傲,一个带着无处安放的自卑,就这么久别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