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良久,虢国夫人睁开了双眼,抬头对她笑了笑,目露嘉许:“不愧是当朝女侍中,气度非凡。换了旁人,见到老身怕是早沉不住气了。等待许久,你竟然不骄不躁,也不以‘本官’自居,倒是贤德雅量,处变不惊。”
秋姜不以为喜,面色如常,又欠身:“三娘与夫人从未蒙面,夫人此番召见,不知为何?还请明示。”
“实不相瞒,老身有一事相求。”
“夫人但说无妨。”
虢国夫人起身走到她的身侧,走了两步,细细地打量她。秋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道:“三娘衣冠有何不妥?”
“非也。”虢国夫人颇有深意地望着她,笑道,“老身只是纳罕。你与我那不成器的女儿,真是颇为相似,只是性情相去甚远。若是略加易容,并在平日习惯作息上注重一二,便是换了人,也无人能看出。”
秋姜心里警铃大作,瞳孔迅速收缩了一下:“夫人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本官明日还得上朝,时候不晚了,这便请辞,还望夫人恕罪。”说着便要躬身退出。
外面却奔进几个胡汉,一左一右拦手截住了她。
秋姜回身怒视虢国夫人:“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三娘子稍安勿躁,老身绝无恶意,真的只是想请你帮个忙罢了。”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对她道,“实不相瞒,老身此次,正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儿来的。她与家婿成亲六载,却无所出。”
秋姜哂笑着打断她:“那就应该去看医者,本官又不是在世华佗,治不了不孕不育。”
虢国夫人愣了好一会儿,方明白“不孕不育”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恼,雍容一笑:“三娘子不要动气,若是此事可成,老身必有重谢。以三娘子的聪慧与美貌气度,降服一个男人,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就算我降服了他,哪有如何?难道我要一辈子替代你的女儿吗?”
“那自然不是。就算三娘子想,我那女儿也是不允准的,只要三娘子为她重俘夫婿的心,时机一到,老身自然让三娘子回来。如果不成,只要三娘子能铲除斛律氏,也算攻成,老身也感恩戴德。”
“本官掌草拟、颁发诏命,总领朝政,近侍陛下,一日不在御前,陛下便多一份疑心。长此以往,你又要如何揭过?”
“只说三娘子因病在东宏院寺修养即可。具体事宜,老身自会安排妥当。三娘子不必太过担忧,用不着太长时间。至于要用多少时间,那取决于三娘子尽心与否。”
秋姜冁然而笑:“如此说来,我若是不答应,夫人是不会让我回去的?”
虢国夫人放下佛珠,对她微笑:“三娘子是朝廷命官,老身自然不能对你怎么样,也是不敢对你怎么样的。但是,你外面的那三个侍婢,老身可不敢保证了。”
秋姜最厌恶用身边人要挟她,却又不得不投鼠忌器,唇齿紧咬,冷冷道:“好!夫人果然好手段!”
尔朱劲只是在洛阳暂住,皇帝便特赐了铜驼街南部中心的一间宅邸,并恩准其下属郎将以及家眷姻亲皆可入住。尔朱部虽名义上是北魏附属,却仗着兵强马壮和部族团结兴盛,在塞北横行无忌,尔朱劲在秀荣川更是一个土皇帝,私杀官吏将领、私设公堂实属司空见惯,完全率性而为,俨然一方诸侯,置法度于虚设,更将边镇疆土视为私有,随意分封户数,肆意搜刮,导致民怨沸腾,举义频繁。
所以,他的名声在北方实在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臭名昭著。其妻宇文回娘出身关陇豪强宇文氏,是宇文部酋长宇文渊成的表侄女,自小便唯我独尊、嚣张跋扈,性情暴躁阴毒,曾因妒忌一侍妾先她怀孕而趁尔朱劲外出时使人剖开她的肚腹取出胎儿,再行碎尸。
“简直丧心病狂。”秋姜听完禀告,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那日相见,她见那少妇貌美殊丽,尚有几分好感,如今闻听这些,可谓厌恶至极。一想到她这些日子都要扮演这样一个人,真是恶心地浑身都起疙瘩。
为她解惑的是虢国夫人身旁的老人南媪,见她如此反应,也并无大怒,仍是面无表情道:“太夫人已将女君身边的旧人尽数置换,但是未免六汗猜疑,不得不留下几个,如今尚在的只有随侍的阿萝、秀云和茹娘。茹娘虽是汉女,平日却最得女君宠幸,是女君之心腹,而秀云驽钝,女君向来打发她在外堂伺候。阿萝来日尚短,且不得女君信任,你不必过于在意。其次便是六汗的几位妾室,这次随行而来的有斛律金大将的妹子斛律氏兰容,还有不久前与吐谷浑交战时候俘获的……”
她絮絮叨叨了一个下午,虽然繁琐,但事关性命和锦书几人的安危,秋姜都细心记下,顺便服下了一颗改变声音的药丸,对容貌也略加了修饰。到了晚间,她倒头便睡,却不得安眠,翌日一早,眼睛都是红肿的。
“夫人的气色看着不是很好,不若上个梅花妆?”南媪留下的南屏在一旁随侍道。
秋姜伸手遮住半张面孔,意兴阑珊:“不必了。”
南屏笑道:“奴知道夫人心情不好,但人活在这世上,有几个心情好了?心情再不好,事情也得去做,日子也得去过。夫人觉得,奴这话在理不?”
秋姜冷笑,扬手盖下镜子,侧头望着他,徐徐说道:“不愧是虢国夫人带来的,这张嘴儿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南屏笑道:“多谢夫人赞赏。”
气氛就这么凝滞了。良久,还是南屏笑了笑,低垂着眉眼继续说:“夫人不必和奴婢置气。什么时候完成了任务,什么时候就能回去。夫人还是当朝女侍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难为你提醒了我,本官还是当朝女侍中!胁迫掳掠朝廷命官,你们的胆子真是大地可吞日月。”
“奴婢不敢,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不管她说什么,这人都一副温温吞吞不愠不火的样子,秋姜深感无力,只觉得三棍子打下去都软绵绵地不着力,也不愿再费这个劲。
南屏见她气息平静了,重新摆正了镜子,拿了梳篦为她理发,半刻时间便梳成了一个精巧的飞天髻,并为她簪上一对金凤垂珠钗,又细心在她眉心贴上烧蓝花钿,叹道:“夫人真是貌美无双。”
秋姜对着镜子微微侧转容颜,不置可否。半晌,忽然拆了发髻,散了假发。
“夫人作什么?”南屏见她如此,也有些恼怒,微微加重了语气,“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那三个可怜的小奴。你真的如此忍心?”
秋姜笑了笑,对着镜子重新大礼鬓发:“你别误会了。既然决定去做了,哪有临时反悔的?”
南屏没说话,这下是真的困惑。
秋姜道:“宇文氏长相如何?”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南屏皱着眉,压下心里的不耐:“虽不及你出众,倒也秀丽无双。”
“这便是了。我也见过宇文回娘,她的长相也算不俗,但尔朱劲却对她不假辞色。往日一直如此,今日盛装,难道他就另眼相待了?还是你家夫人往日总是蓬头垢面的,稍稍打扮一下便能得他个新鲜?”
南屏震住,陷入了沉思。
秋姜再不理会她,径直梳妆,不刻便好了。她只换了身素淡的茶白色大袖衫和蓝白间色曳地条纹裙,发式也极简,只梳了个命妇间和普遍的十字髻。
南屏搀着她出去,到了湖西小畔,沿着河岸绕了半圈。都说秋高气爽,这湖畔的风刮在身上却有些微微发凉。
南屏道:“夫人还是回去吧,受凉了就不好了。”
“你倒忠心。”秋姜勾起唇角。
南屏也不在意她的讽刺,过了溪畔,前面就是假山林丛,但见半山腰上一四角翘檐亭里随侍如云,婢子侍妾的笑声如银灵作响,悦耳动人。
尔朱劲侍妾众多,也不少是巴结他的下属官吏和其余部族的酋长送的,也有交战中被他俘虏的,大多身份低微,境遇相似,便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平日无聊便凑在一起说笑。
“斛律阿姊,这是在不公平。你随侍六汗也多年了,斛律将军为六汗南征北战,你为六汗排忧解难,筹谋良多,可谓处处为六汗着想。如今六汗封王,她宇文氏这便封了王妃,你却什么也没有!说句难听点的话,她除了靠着宇文氏的势力攀着六汗缠着六汗,还能有什么用?若没有这身份,六汗乐意多看她一眼不?”一个侍妾道。
斛律兰容微微冷声道:“不可非议女君。”
话音如此,看似维护,却没有驳斥这人的说法。
另一侍妾胆大眼尖,肆意笑道:“斛律阿姊不要怨她,她也是实话实说。六汗对女君如何,大伙儿心里都明镜似的,何必藏着掖着?她也就只有昼夜打骂我们的力气了。纵使如此,六汗还不如对她不屑一顾?”
几人纷纷掩嘴而笑。
“什么笑话这么好笑?”身后也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
几人的笑声戛然而止,顿时汗如雨下,唯有斛律兰容仍在那石凳上品茶微笑,身旁几个站立的侍妾如石雕般僵硬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