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马泰乌什对博罗维耶茨基所说,莫雷茨韦尔特将近十一点才离家,他在展现于太阳光下的胡同里,与其说稳稳当当地走着,还不如说蹒跚前进。他在考虑一个如何赚钱的计划,所以对他路遇的躬身向他打招呼的熟人视而不见。他用那陷于沉思的迟钝的眼光凝视人们,凝视着这座城市。
“怎么办?怎么办?”他翻来覆去地想着。
太阳亮堂堂地照在罗兹城上,照在成千上万肃然屹立于礼拜天的静寂和晶莹沉澈的大气中的烟囱之上。这些烟囱由于没有被烟熏黑,蔚为铁锈色,好似一条条大的松树杆子,受到春天蔚蓝色的潮湿空气的浸蚀,因而肿胀起来了。
一群群的工人在假日里,身上穿着浅色的夏季衣服,脖子上接着色彩鲜艳、惹人注目的领带,头上戴着帽檐闪闪发亮的便帽或者早已不摩登的高高的呢帽,手里拿着伞。这些人众象一条条绳索一样,从大街两旁的巷子里被牵出来后,涌上了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聚集在人行道上频繁地活动着。他们对于一切形式的压迫都是安于接受的。女工们头上戴的是各种色彩明亮、奇形怪状的帽子,身上穿的是模特儿用的连衣裙,肩上披着浅色的围巾或者有筛孔的围布。她们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上面还涂着亮闪闪的发蜡,插着金发钗,有时还戴上假花。他们走路的步子细小缓慢,不断用手推开人群,因为她们害怕人们挤坏她们那过分浆硬了的连衣裙和在头上撑开的伞。这些伞就象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大蝴蝶,飞荡在这条流动着的灰色的人河上。这条河里由于不断增加从街旁小巷子里仍在拥来的新人潮,还在继续膨胀。
人们把眼睛瞭望太阳,呼吸着他们感觉到的春天的空气。由于身上假日服装的纠缠,他们走起来很不灵便。对这街上相对的寂静、自由、星期天的休息,他们也不善于利用。一双双凝视着某个目标的眼睛在受到太阳光的照射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的脸有的呈粉白、有的呈黄色、有的呈灰色和土色,大都陷下去了,没有血色,由于工厂对他们敲骨吸髓,使他们看起来更加可怜。这些人不是站在商店廉价货的展销部前,就好象一道道流水一样,流到小酒店里去了。
雨水汇成了一道道溪流,从屋顶上、从破烂的檐道里、从露台上流下来,洒泼在过路人的头顶和泥深路烂的人行道上。昨天下午的雪也溶化了,浸湿了许多庭院和房前的地方,在蒙上了一层煤渣的墙上,挖出了一道道长长的黑色的沟道。
大街的砖地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上面覆盖着许多粘糊糊的烂泥,在过路马车的践踏下,向人行道和散步的人不断地喷溅着。
在象一条大带子一样一直延伸到了巴乌达的街道的两旁,立着一排排紧靠在一起的房屋和类似意大利城堡的庭院。在庭院里面有棉花仓库,是普普通通用砖砌的,有三层,上面的灰土已经脱落了。里面还有一些完全巴罗可式的房子,它们的铁露台镀上了金。这些房子虽然有些倾斜,仍然十分美观,在它们的壁缘上画满了长翅儿童的画像,通过窗子,可以看见里面一排排织布车床。一些斜到一边的小木房聚集在一栋纯粹用柏林文艺复兴形式建成的宫室一侧。这些房子的屋顶是绿色的,上面长满了青苔。在它们后面的广场上,耸立着一群工厂和它们魁伟的烟囱。这座宫室是用标准的红砖砌成的,它所有的门框和窗框都是石头做的,它的山墙上还有一幅大浮雕,雕画着人们在这里从事劳动的图像。在宫室的两旁,还有两个售货亭子。亭子的一边有两座塔,它们通过一条非常漂亮的铁栏杆和宫室分隔开了。在栏杆的后面,就是工厂高大的围墙。这里还有一些十分高大、美观的房子,很象博物馆,但它们都是存放货物的仓库,其中一些具有各种形式的装饰。在楼下,一些文艺复兴式的女人雕像承托着一道古德意志式的砖砌的走廊。上面第二层楼的建筑采取了洛珂珂的形式,在它的窗子的包边上,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显得美观。这些线条一直伸到那鼓出来如同线轴一样的阁楼上才终止。房子其他一些墙壁有如庙宇一样的庄严,上面的大型缀饰虽然粗糙,但仍十分富丽堂皇。壁上挂着的大理石牌子上,还镌刻着一些金字:“莎亚门德尔松”、“海尔曼布霍尔茨”等等。
这是一个泥瓦匠们运用一切形式建筑的集中地。这里到处耸立着塔楼,雕塑品把什么都一层层地包围着,可是它们又不断被成千上万个窗子分隔开了。还有许许多多石头砌的露台、阁楼、石雕女人像,它们的样子颇似屋顶上的栏杆。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门前,身穿仆服的守门人躺在天鹅绒沙发里打瞌睡。街上的泥泞就象那可怕的粪水一样,通过一些沟道,流到了院子里。在一些办公室、仓库和简陋的小商店里,放满了肮脏的七零八碎的物品。在高级旅馆、餐厅或下等酒馆门前,有一些穷人在晒太阳。百万富翁乘坐着用美洲马拉的漂亮的马车奔驰在大街上,这种马车每辆价值一万卢布。可是那些踯躅街头的穷人却处于绝境,他们那发青的嘴唇和锐利的目光反映了他们永远遭受的饥饿。
“一座漂亮的城市。”莫雷茨站在梅耶尔市场的一个角落上喃喃地说着,他的两只半睁半闭的眼睛望着这挤满了街道两旁、象许多无限长的堤坝一样的一排排的房屋。“一座漂亮的城市,可是我在这儿能够挣得什么呢!”他感到烦恼地想着,走进了街角一家已经挤满了人的糖果店。
“咖啡!”莫雷茨占了一个空位子后,对到处奔跑着的小伙计喊道。他无意识地看了一下最后一期柏林交易所信使报1,又陷入了沉思。他想着从哪里可以搞到钱,如何安排这几小时前和他朋友一起洽商的棉花生意,才能赚得更多的钱——
1这个刊物自1869年出版。——原注。
马乌雷齐韦尔特是罗兹最典型的投机家。如果有一桩生意他自己干得很顺手,可以赚很多钱,就是危害朋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干。
在他所生活的世界里,欺骗、破产、失败、各种阴谋勾当、剥削乃是每日的粮食,大家都贪婪地吃着。他们对干得十分漂亮的下流勾当表示欣羡,他们在糖果店、酒店和办公室里谈着越来越动听的传闻,对那些公开的欺骗表示赞赏,对千百万计的金钱表示崇拜,不管这些钱是怎么来的,不管它和旁人有什么关系,是赚来的还是偷来的,只要是钱就行。
可是对于那些手脚不灵或者不走运的人来说,他所遇到的,只有嘲讽,只有严厉的审判、拒绝贷款和丧失信用。一个幸运者是一切都有的,如果说他今天失败,亏损百分之二十五,那么明天,那些被他偷盗的人就会给他更多的贷款,他损失了百分之十五,但他却把这些损失转嫁到别人身上了。
莫雷茨想着要是合股干会是怎样,不合股又会怎样。
“买东西记共同的帐,这不过是为了骗人,要把买到的东西记在自己的帐上。”这就是一清早就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想法。他在桌子的大理石面上写下了一系列的数字,然后他算了一下,又把它画掉、擦掉,不厌其烦地重新再写,不管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
一双手通过坐在他身旁的人的头向他伸过来了。他握着这双手,但不知道是谁。
“早安!”他对他所遇的这个人表示了问候,然后企图想出一些最荒诞的主意。
他想不出什么办法,也没有钱。贷款已经用完了,都放在代理机关里了。如果不靠那些可靠的期票,他自己就拿不出更多的钱。
“拿谁的好?”他越想着这些,就越感到烦恼。
“咖啡!”他看到堂倌们在这充满了糖果店的嘈杂声和拥挤中,手里高捧一盘盘的咖啡和茶,不停地穿梭于桌子之间,便冲他们叫道。
那刻画着杜鹃鸟的钟打一点了。
一些人慢慢从糖果店出来,去街上散步。
莫雷茨依然坐着,他这时似乎感到突然有所发现,便用指头理着他的天鹅绒色的漂亮胡须,按紧鼻上的夹鼻眼镜,迅速眨着他的那双眼睛。
他想到了老格林斯潘这个生产棉纱围巾的大厂老板,他的工厂的招牌上写的是格林斯潘—兰德贝尔格。格林斯潘是莫雷茨母亲的弟弟,是他的表亲。
他决定去找格林斯潘,如果行的话,就借用他的期票,不行便邀格林斯潘合伙做生意。
可是他对这一发现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他记起了格林斯潘把自己的兄弟都曾经搞得破产,他和人签合同都已经好几回了。和这种人一起做生意是危险的。
“贼,骗子!”莫雷茨十分恼怒地唠叨着,他觉得他不能用格林斯潘的期票;但尽管这样,他还是决定去找他。
他朝糖果店内四周扫了一眼,这是一间阴暗、狭长的房间,现在差不多空了。只有窗下还坐着十几个年轻人,他们的脸都被一大张一大张的报纸遮住了。
“鲁宾罗特先生!”他对一个坐在穿衣镜旁的年轻小伙子叫道。这个小伙子一只手拿着玻璃杯,另一只手捧着一块点心,靠在一张铺上了报纸的桌旁。
“什么事?”小伙子站起来叫道。
“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
“我早晨就该知道。”
“没有情况,所以我没有对你说,我想”
“你听着,你不用去想,这与你无关。我对你说,你只要每天早晨来家里报告我就行。情况怎样这你不管,你的事就是向我报告。我会给你钱,然后你再去吃点心、看报,都来得及。”
鲁宾罗特急于要作自我辩解。
“你不要叫嘛!这儿不是神坛!”莫雷茨冲自己办公室的这个公务员鄙夷地说,把背对着他“堂倌!算帐。”他喊着便拿出了钱包。
“你付钱吗?”
“咖啡!对!你们什么也没有给我送来,我不付钱。
“咖啡!马上就来。”堂倌放开嗓门叫了起来。
“你把这咖啡留给自己吧!我等了整整两个小时,现在来不及吃早饭就要走了,笨蛋!”莫雷茨非常生气,他急急忙忙从糖果店跑到了街上。
太阳晒得慢慢热起来了。
一群群工人都走散了,可这时候人行道上却挤满了另外一些人。他们的穿着很讲究,女士们头上戴着摩登的帽子,身上披着华贵的披肩;男人们穿的是黑长大衣或带披领的长衫。犹太人穿着长礼服,但被烂泥巴弄脏了;犹太女人都很漂亮,她们身上穿的天鹅绒服也拖在人行道上的泥泞里。
街上一片喧闹,人们在拥挤中不断发出笑声。他们有的往上朝普热亚兹德街或者纳夫罗特街走去,另一些是从那儿过来的。
在杰尔纳街口的一家糖果店门前,一群在工厂事务所工作的年轻人在仔细地观察来回于道上的一群群女人,对她们高声地品头评足,加以比较,不时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因为他们不以为这些女人举止文雅,只觉得她们很愚蠢。列昂科恩也在他们一旁,他不时还做些滑稽的动作,他的笑声也最大。
布姆—布姆躬着腰,站在这群年轻人前面。他不断用手托着他的夹鼻眼镜,留心看着那些女人在走过一条横穿胡同而过的街道时,不得不把裙子提起来。
“你们看呀!你们看呀!这是什么脚呀!”他巴哒着嘴叫道。
“这个女人袜子里的腿象两根树枝一样。”
“你看!萨尔恰今天是怎么出来的!”
“注意!莎亚来了。”列昂科恩向随便躺在马车里经过他们的莎亚鞠了一躬。
莎亚也向他们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象个老‘废物’。”
“小姐,你的裙子上沾了泥。”布姆—布姆对一个姑娘吆喝道。
“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列昂说。
“我说的不过就这么点吗!”
“莫雷茨,到我们这儿来吧!”列昂看见韦尔特走过来了,他叫道。
“算了吧!我不喜欢在街上演小丑。”莫雷茨喃喃地说,他从他们的身边走了过去,立刻隐没在往新市场拥去的人群中。
许多建筑架伫立在新盖或者增建的房屋前面,把周围的一切都赶到泥深路烂的街上去了。
下面,在新市场的后面,挤满了犹太人和往老城去的工人,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在这里接连三次改变着自己的面貌:它从加耶罗夫斯基市场到纳夫罗特属于工厂区,从纳夫罗特到新市场属于商业区,从新市场往下到老城则是犹太人卖旧货的地方。
这里的烂泥更黑、更富于流动性。每栋房前的人行道都几乎是另一个样,有的地方铺上了石头,显得宽敞;有的地方铺上了水泥,形成一条狭长的水泥带往前伸去;有的地方就是一条细长的铺上了砖的道路,上面满是泥泞,路面也被踩坏了。
工厂里的废水从排水沟里流出来后,就象一条条拉开了的黄色、红色和蓝色的带子。这些废水是从它们后面的一些工厂和房子里流出来的,水量多得在浅平的排水沟里装不下,泛滥到人行道上来,形成五颜六色的水浪,还流到无数商店的门槛边。门槛里面也是一片乌黑的泥泞,肮脏、腐臭,还可闻到臭鱼、坏了的蔬菜和烧酒的气味。
街上的房屋都很破旧、肮脏。墙上的灰土脱落了,闪闪烁烁好象长了疮疤,砖都裸露在外,有的地方还露出一根根木头。另外一些房子的墙壁是一般普鲁士式的,但它们也裂开了,在靠近门和窗的地方甚至都松散开了。这些门窗上的把手也是歪歪扭扭的。还有一些房子则快要塌了,下面堆满了烂泥,就象一排排令人恶心的尸体。在它们之间,却又混杂着一些新盖的三层大楼房,这些楼房没有露台,它们的窗子多得数不清,但还没有安装好,墙壁也没有粉刷,可是已经住满了人。里面响遍了在星期天也工作的织布机的嘎哒嘎哒声,缝补旧物出卖的机器的轧轧声和纺车转动的刺耳的吱吱声,在这上面安装的线轴是用于手工劳动的。
这些楼房数量很多,排下去没有尽头,它们的阴森森的大红围墙高高耸立在周围死气沉沉的废墟世界和破烂市场之上。在楼房跟前,堆满了砖瓦和木头,再往前还有一条狭长的巷道,巷道里挤满了运送货物的车马,同时可以听到商贩在叫卖,工人们在喧闹。他们一群群往老城拥去,不是走在巷道中间,就是走在旁边的人行道上,他们脖子上的围巾颜色和巷内灰白色的泥泞差不多。
在老城和靠近它的所有街道上,正象一个寻常的星期天一样,活动十分频繁。
一个四角形广场的周围被许多旧楼房环绕着。这些楼房从来就没有刷新过,里面都是商店、酒楼和所谓“殡仪馆”1。广场上有许多售货摊子,这里聚集着成千上万的人、车辆和马匹。人们在呼喊、在说话,有时还在打骂——
1原文是英文。
一片杂乱的喧闹声就象水浪一样从市场的一方,经过人们的头顶、飘动着的头发、伸起的手和马的脑袋,流到了另一方,屠夫们高举在碎肉之上的斧头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人们因为怕挤,将大块大块的面包举在他们的头上。那货摊旁的衣柜里挂的黄、绿、红和紫罗兰色的围巾,就象旗帜一样在空中飘荡。悬挂在许多木桩子上的便帽、礼帽、皮鞋、棉纱领带仿佛一条条五颜六色的蛇,在风的吹拂下飕飕作响,不断向拥挤过来的人的脸庞扑了过来。在小商店里,一些高级的白铁器皿被放置在阳光下,灿然闪烁;还有一堆堆猪肉,一包包柑桔也在这里出售。一根根拐杖在黑色的人群和泥泞的衬托下清晰可见。这些泥泞由于人们的践踏和搅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并象一道道喷泉,不断向小商店和人们的脸上溅去;有时它还从市场流到一些建筑架旁,流到市场周围的街道上。在这些街上慢慢地行驶着一些满载一桶桶啤酒的大车和送肉的车子。在肉车上盖有一块块肮脏的破布,远远就可以看见上面放的红黄色的、去了皮的牛排骨。还有一些载着一袋袋面粉,或者装满了家禽的车子,上面的鹅鸭在嘎嘎叫着,有的还通过一层层格子伸出头来,冲过往的行人不停地喧闹,形成了一片杂乱的音响。
在这些车绳没有解开、一辆接着一辆走过去的车子旁边,有时急速地驶过一辆装饰得很漂亮的马车,把烂泥溅泼在它身旁的人们、车子和人行道上。在这种马车上坐的,往往是一群年老的穷苦的犹太女人,她们携带的篮子里装满了煮熟的豆子、糖果、冻坏了的苹果和儿童玩具。
在一些已经开张的挤满了人的商店门前,放着桌椅板凳。上面摆着一堆堆服饰用品、长短袜子、假花、硬如白铁的印花布、缝得非常别致的被褥和棉纱做的花边。在市场的一个犄角上,摆着许多黄色的床铺,上面绘着各种图形;五斗柜,由于没有用铜锁锁上,看起来颇似一块红木;镜子,因为太阳光的照射,任何人站在它跟前,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孔;此外还有摇篮和一堆堆厨具。在这些东西的后面,一些乡下女人将一把把草放在地上就坐下了。她们身穿红布衣,腰上束着围裙,带来的是黄油和牛奶。在车子和小商店之间,有时走过一群群妇女,她们拿着一篮篮浆贴好了的白帽子,这些帽子的大小已经试过,合符街上人的要求。
在市场一旁横穿而过的街上,还摆着一桌桌的帽子,帽上简陋的帽花、铁锈色的帽扣、各种颜色的羽毛,在它后面的房屋墙壁的衬托下,看起来令人不快。
男衣柜里的衣服已经一卖而空了。在街上,在一些过道里,在墙边,在一般并不用于遮蔽的帷幔后面的小摊子上,所有货物也一卖而空了。
女士们也照样试着各种长衣、围裙和裤子。
人们的喧闹声不断加大,因为从城市上方还不断有新的买者到来,增加了新的喧闹声,这里包括一些嘶哑喉咙的喊叫、从各方面传来的吹儿童喇叭的呜呜声以及车子行驶和猪、鹅吠叫的声音。整个这一疯狂的人群都在狂呼乱叫,他们的声音冲向那象一把浅绿色华盖一样高悬于城市之上的明净晴朗的天空。
可是在一个酒店里,却有人在演奏、在跳舞。人们可以听到通过这一片象地狱一样的喧闹,从那儿传来的拉手风琴和小提琴的声音以及雄壮有力的跳奥贝列克舞时的呼喊声。但这声音很快由于十几个人在市场中心的一家商店门前为争夺火腿而吵嘴的干扰,又听不见了。这些人紧紧地扭抱在一起,大声地叫喊着,把身子左右摇晃,终于滚到了烂泥里。他们各自咬着对方,象一个大球似的滚来滚去,满手、满脚、满脸都是血,嘴由于气怒噘了起来,眼里露出了白翳。
太阳高高地照着,给整个市场带来了春天的温暖,把各种颜色都照得十分明亮。它给那些疲劳和消瘦的面孔增添了光辉,使一切藏污纳垢的地方得以暴露,把窗玻璃、把拌和着水的泥泞、把那些站在房前晒太阳的人们的眼睛照得熠熠生光。它象这儿常用的镀金珐琅一样,包住了所有的人和物体,使酒馆、车子、小商店和泥泞都变得无声无息。它好似一个大的旋涡,在市场的上空旋转。它仿佛支支利箭,猛刺着房屋周围的四角。它有如流水,流进了大街小巷,流到了田野和附近的工厂里。这些工厂烟囱林立,但它们沉睡在可怕的寂静中,并用它们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窗眼凝视着这一群群的工人。
莫雷茨十分烦恼地挤过市场后,来到了德列夫诺夫斯卡街。这是罗兹最古老的街道之一,这儿非常寂静,街旁快要倒塌的小房是罗兹第一批纺织业者的,还有一些普通农民的房子紧挨着它们。这些房子也是歪歪斜斜的,一半都快要触到地面了。它们的周围还有果园,果园里的葡萄和移栽过来的苹果都死了。这些树过去是枝叶繁茂的,后来由于紧靠工厂的围墙,多年来,阳光和从野地里来的风逐渐被越来越多的障碍物遮住,因此它们枯萎了;后来染坊里排出的污水又流到这儿把它们洗染、侵蚀和破坏,再加上从来没有人照看,它们便在被遗弃的凄凉和寂寞的处境中,慢慢地死去。
这条街上的烂泥比市场上还要深。在通往野地的街尾上,有一些猪在屋前爬来爬去,想要刨开场地上硬邦邦的泥土,因为这儿堆放着许多垃圾。
这里的房屋成群相聚,但它们的布局却很杂乱无章。有的还孤零零地立在野地里,周围都是浸透了水分的软糊糊的烂泥。
格林斯潘—兰德贝尔格的工厂就在罗兹的这一边,它和街道之间,隔着一堵高大的篱笆墙。
在工厂的一旁有一栋带阁楼的大房子。房子的周围是果园。
“先生在家吗?”莫雷茨冲一个给他开门的老工人问道。
“在家。”
“还有别人吗?”
“大家都在。”
“什么大家?”
“啊!就是那些犹太人,他家里的人。”老工人鄙夷地说。
“弗兰齐谢克!你很幸运,我今天情绪好,要不就要给你一个耳光了,你懂吗?给我脱下套鞋!”
“我懂,要不是老爷今天高兴,我就会挨上一记耳光,现在我不会挨耳光了。”老工人十分和善地说着,为莫雷茨脱下了套鞋。
“好,你拿去喝啤酒吧!要记住。”莫雷茨表示满意地给了他十块钱,然后走进房里。
“不得好死的,猪猡!他会害波兰人的。”老工人说着,冲莫雷茨啐了口唾沫。
莫雷茨走进一间大房,这里有十来个人,他们围坐在一张摆有杯盘碗碟的大桌子旁,刚刚吃完午饭。
他会意地和所有的人打了招呼,便坐在角落里的一张红沙发床上,床上盖着一株大的扇形棕桐树的影子。
“干吗要吵嘴呢?一切都可以平心静气商量嘛!”格林斯潘在房间里徘徊,慢慢地说。他那灰白色的头上戴了一顶天鹅绒的便帽。
他的白净和饱满的脸庞在长长的胡须衬托下显得更加漂亮,他的一双小眼睛不断以闪电般的快速变换着自己注视的对象。
他的戴宝石戒指的手里虽然拿着一枝雪茄,却抽得很少。可是当他把烟从突起的红嘴巴里吐出来后,还要仔细地闻闻它的味道。
“弗兰齐谢克!”格林斯潘对门厅里喊了一声“你把我办公室里的那盒烟拿来吧,它完全搞湿了,我要放在炉子上烤烤。你留心着,别让它丢了。”
“如果它不该丢失,就不会丢失。”弗兰齐谢克喃喃地说。
“这是过什么节1?”莫雷茨问费利克斯菲什宾——这个家庭的成员之一。他现在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口里不断吐着一圈圈烟雾,还老是摇头摆脑的。
“家庭破产的盛大节日2。”费利克斯说——
12原文是德文。
“我到爸爸这儿来,是求爸爸想个办法。我请大家也到这儿来,让大家看看,对我的丈夫说一说,这生意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们才能有出路,因为他不愿听我的。”一个年轻漂亮、头戴黑帽、穿得十分讲究的黑发女人开始高声地说,她是格林斯潘的大女儿。
“你们在利哈切夫有多少钱?”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噙着铅笔,问道。他有一个犹太高鼻子,他的头发和胡须几乎是红的。
“一万五千卢布。”
“你们的期票在哪里?”老格林斯潘问道,一面玩着那根挂在他天鹅绒衬衫上一直垂到大肚皮的金链带。在这件衬衫的下面,还有两缕白带子在不停地飘动。
“期票在哪里?到处都有!我在格罗斯吕克那儿用过,买货也用过,为买最后一间厢房还给了科林斯基。说这么多干吗!只要有人破产,他就来找我,我不得不给钱,这就要用期票。”
“爸爸你听!你老是这么说。这是什么?这象个什么?这是做生意!这是个商人,一个正正经经的厂老板说的话:‘我觉得应该,我就付钱。’只有不懂得做生意的愚蠢的农民才这么说。”女人叫了起来。在她的黑橄榄树色的大眼睛里,闪出了表示惋惜和愤怒的泪花。
“我感到奇怪,雷吉娜!我感到非常奇怪的是,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却连这些不仅做生意、就是全部生活都有赖于它的普通的事儿都不懂。”
“我懂,我加倍地懂,可我不知道你、阿尔贝尔特为什么要付这一万五千卢布。”
“因为我应该。”他喃喃地说着,低下了头,把他苍白的、显得疲倦的脸对着他的胸脯,一丝带讥讽的忧郁的微笑从他窄小的嘴唇上掠过。
“他只顾说他自己的。你如果赊购了原料,那你就欠了债;可是你如果把东西赊给了别人,别人就欠了你的债。如果他们破了产,如果他们不还钱,你怎么办?难道你就得赔钱?难道说弗鲁姆金想赚钱,你就得赔损吗?”女人涨红了脸,叫喊着说。
“废物。”
“一个伟大的商人,哎呀!哎呀!”
“你必需整顿一下你的生意买卖,你应当赚百分之五十。”
“雷吉娜说得对!”
“你不要再恪守这个愚蠢的诚实了,这里是一大笔钱。”
大家都叫了起来,他们向他伸出了手,脸上激动得火辣辣的。
“安静,犹太人!”费卢希菲什宾在沙发上摇晃着身子,随便地说。
“给钱!给钱!就是蠢人也会。每个波兰人都会,可这是一种伟大的艺术呀!”
“先生们!别再争了!”格林斯潘的儿子齐格蒙特、一个罗兹大学的学生叫了起来,他想盖过所有的声音。他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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