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 阮太傅就曾夸过小十,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阮太傅教他下棋, 教他默书, 教他应对臣工,他一样样都学得很快。若不是郑嵩篡位突然打断了他的学习,阮太傅说, 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代明君。
现在想来,也许他这一辈子,也只遇到过阮太傅这么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了吧。
毕竟就连阿寄,也不相信的。
因为他虽然聪明, 但绝不仁慈为怀,也从不顾念大局。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是个好皇帝?
啊……是了, 经此一役, 他的罪名坐实, 想必就再也翻不了身了吧。
顾拾奔跑着穿过后殿, 房梁一根接一根轰隆隆倒下, 弥漫的烟尘充塞口鼻令他几欲窒息。前方还有一座草木丛生的庭院, 他只要抢奔出去便可以逃生了……
虽然他不知道阿寄还会不会接纳他——
不可以再想了……
他尽可以为了这天下人而死;可如果没有阿寄的话, 他又是为什么而活着?
踏过庭院里一地杂草,终于, 将要看到那扇狭窄的月门了。
“这边,这边!”突然间那月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呼喝着指挥道, “就这个门,堵上!”
顾拾一惊,连忙借着烟尘遮蔽压低身子窜出了门,就在他刚刚迈出脚步的后一刻,便见一桶又一桶的桐油被人泼进了门里去!隔着即将燃起的火光,他看见指挥那人的脸——
钟屿。
不知是放松还是绝望,他竟忍不住笑了笑。
他扶着墙根弓着身子往外奔跑,因为一墙之隔就是大火,火苗探出墙头数丈之高,加上烟尘滚滚,空气都灼烫逼人,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只要沿着却非殿的东墙往北出了南宫,便可以逃到雒阳东城去了——
那里没有战火,因为他的缘故。
这样一想,他又不由有一点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得意,他真想让阿寄过来看看:看,说到底,我还是能保住一方百姓的。
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冷血,也没有谋算着拉天下人入火坑。我只是……我只是仍旧,欠缺了一点点……运气而已。
如果我的运气再好一些,也许我……也许我就可以,逃出去了……
逃出南宫无人看守的北大门后,顾拾的身子蓦然瘫倒在地。
天空阴沉沉晦暗一片,堆积的雨云沉默下望,空气中仿佛渐渐凝结出来层层湿润的寒气,将他的周身缓慢柔软地包裹住。刚从火焰中逃出来的他开始感觉到了冷,全身缓慢地蜷缩起来,直到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失却了气力。
侵入肺腑的烟尘像是到了这时候才突然发难,他却再也咳嗽不出,只是死命地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将受伤的颈项抓得鲜血淋漓……
他没有英雄地死在大火烈焰之中,却是如个丧家之犬一般倒在了城墙根。
浮云烈火庄严温柔,巍峨高耸的宫阙之下,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落魄的少年已濒临死亡的绝望。
所有人都从南门出去迎接柳岑的大军了。
也许这个少年曾经救了全城的百姓,也许他只是个寻常的死在路边的难民。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
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小雨,在深夜里萦绕着秋气,将远近楼台馆阁都笼罩在昏暗的迷雾之中。
南宫的大火扑灭之后,瓦砾成堆,梁柱倾颓,昔日的堂庑被毁了个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出本来面貌了。再淋上傍晚时起不曾停歇的雨,说那里像荒凉的乱坟岗也不奇怪。
于是柳岑带人先住进了北宫。北宫与南宫之间的复道也被烧毁了大半,但所幸火势并未烧得过来,各殿里一应用物还如半个月前一样,虽然连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他让阿寄带着孩子仍住在原先的章德殿,由张迎伺候着。殿外则安置了重重的守卫,便连屋脊上都日夜潜伏着弓箭手,是立意要让她插翅难飞。
夜已深了,寝殿里灯烛煌煌,阿寄沐浴过后坐在窗前的书案边,低着头翻开了她半个月前放在这里未及收拾的经书。
“风雨潇潇,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啪”地一声,她又将书合上了。风声夹着雨声拍打在窗纱上,窗外森森树影都被灯火投射进来,冷意徘徊,迫得她拢紧了衣襟。她转过头,张迎正靠在床榻边,和顾雒玩闹着什么,一边笑嘻嘻地窃窃私语,她听不清楚。
张迎算起来也没有比小十小很多,可他却好像从来不会长大,那一颗赤子之心永远都还是初见时那副澄净的模样。
阿寄没来由地有些羡慕他,可又因为看着他便想起了小十,而仓皇地别过了头去。
不,她现在无论看什么,都只会想起小十而已。
她闭上眼睛,刻意地麻木自己。不要去想,不能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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