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文化教育,陆荣廷时代更是没有可比的了。”李品仙那脑子真管用,他才从黄旭初手里拿过广西省主席这块牌子,便对广西的经济文化事业了若指掌,“陆荣廷时代全广西才有十所省立中学,十七所县立中学,没有一所大学。而德公和健公这些年来,不但创办了闻名全国的广西大学及广西医学院、广西师专、商专、美专等五所高等学府,而且把中学发展到二百零二所,为广西青年提供了广泛的学习和深造机会,培养和造就了大批各种专业的人才。”
“啊,是这样,是这样的!”李品仙脑子好,白崇禧的脑子更好,他博闻强记,李品仙讲的这些数字,他早已记得烂熟。他擅长军事,也擅长行政管理和建设,如果他生在太平盛世,或者北伐之后全国能安定统一,毋庸置疑,白崇禧必定会是一位优秀的建设者,出类拔萃的国家行政管理者。就像诸葛亮一样,如果蜀国能够长治久安或者统一中原的话,他创造的建设成果就绝不仅是木牛流马!可惜,无论是一千多年前的诸葛亮还是一千多年后的“小诸葛”,他们都生逢乱世,而又没有力量统一中国,他们的才干便仅此而已!
“抗战时期,德公和健公延揽了全国文化和教育方面的精华人才,造就了举世闻名的桂林文化城!”李品仙又说道。
“鹤龄兄,我们是不会失败的!”白崇禧一下兴奋和冲动起来,他拍着李品仙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道,“共产党是不行的,到时候还得由我们来搞!我们不但对打仗有经验,而且对经济建设也很有办法,加上美国的援助,我们就能够把中国搞好。”
可是,当他把视线再一次投向邕江渡口的时候,刚刚勃发起来的兴奋和冲动之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品仙的话像一支只能维持三分钟的兴奋剂。白崇禧看着那只小得可怜的陈旧轮渡,一次托负着两部卡车,吃力地喘息着,缓慢地驶向对岸。渡口下面,邕江缓缓地拐了一道弯,这一段江面像一把巨大的弯刀,江水在这里流速稍缓,但江面却更为宽阔。工兵团选择这个位置架设浮桥,倒也无可非议。岸边堆着无数的木桩、铁桩、沙包、大梁、木板、铁链……但是,在两岸拉起的铁索上铺设架桥材料,却随架随流,材料缓不济急,浮桥总无法接拢。白崇禧看着那铺满夕阳的像镰刀一般的江面,突然一惊,因为工兵们正把浮桥架设在一把巨大的浸染着鲜血的“镰刀”的刀刃上,那“镰刀”正向在铺架着的桥桩、铁索不断地挥动劈斩,一节一节的木桩、大梁,一只一只的汽油桶和木船,皆被斩断打散,随波逐流而去。不知为什么,白崇禧这时竟想起了“罗盘”张淦,如果张淦在这里,他断然不会让工兵团选择这个不吉利的地点架设浮桥的,不知张罗盘现在的情况怎样?白崇禧的思想一下走了神。
南宁的北边和西边隐约可闻沉重的大炮声,尽管白崇禧对建设广西、复兴中国不乏雄心壮志,但是,现在对极需架设的这座临时简陋浮桥却束手无策,他有些悔恨,早知如此,少成立一个步兵师也要把邕江这座桥架起来!
“鹤龄,过去我们只注意修路,却不注意架桥,今后要重视这方面的建设!”白崇禧的“总结”倒也不乏“自知之明”。
可是,李品仙对刚才的谈话已经没有兴趣了,他见白崇禧呆呆地伫立在江边,对架桥和渡河都苦无良策,知道再在江边待下去也是白费工夫,他听着远处响起的大炮轰鸣声,料想共军离南宁已经不远,便对白崇禧说道:
“健公,我们还是回总部去吧!”
白崇禧对着血红的邕江,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是对他那篇“总结”最后打上的一个长长的沉重的感叹号。他摇摇头,觉得眼睛湿润而粘黏,他掏出手帕,取下戴着的无边近视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随后,便和李品仙默默地钻进汽车里去了。邕江渡口,汽车挤,人马拥,官兵争先恐后渡河,无奈只有一艘小型陈旧的轮渡船,渡口上一片混乱不堪。
第二天早晨,白崇禧刚起床,参谋便来报告:
“第一兵团黄司令官请长官讲话。”
白崇禧忙披上衣服,走进作战指挥室坐到话报两用机前,黄杰
已在呼叫:
“健公,健公,我是黄杰,昆仑关已失,我的指挥所已于今晨由八塘移到二塘,部队已向南宁移动,请健公马上离开南宁!”
白崇禧对黄杰兵团今后的行动做了指示,并告知他将于今日上午飞海口,然后乘船到龙门港接应部队渡海。当他放下话筒站起来的时候,觉得两腿发软。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指挥室,用过早餐后,命令副官道:
“把参谋长请来。”
副官把参谋长请来了,白崇禧站着对参谋长说道:“总部直属部队及家眷共计一万六千余人,大小汽车两千多辆,光洋十车,美式装备武器两百多车,由你负责率领向钦州撤退,直达龙门港登船渡海。”
参谋长答了声:“是!”
白崇禧又说道:“由四十六军的三三○师殿后掩护部队和后方机关撤退。”
“是!”
“命令总部工兵团,一俟总部撤出南宁后,立即把南宁的机场、仓库、电讯、水电等重要设施统统炸毁!”白崇禧接着把拳头往下一砸,“这些东西,一样也不能留给共产党!”
“是!”
白崇禧把参谋长拉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我们距钦州是四百里,共军离钦州是六百里,我们有汽车和公路,他们只有两条腿,还得爬大山。我明天下午在龙门港等你!”
“是!”
白崇禧紧紧地握住参谋长的手,感情沉重而又坚决地说道:“除了反共到底,我们别无出路!有美国盟邦的支持,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记住:广西是广西人的广西,二十多年来,这句话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老蒋没能奈何我们,日本人也没能奈何我们,共产党又怎样?他们没有三头六臂!”
副官已为白崇禧收拾好行装,白崇禧不慌不忙地戴上白手套,看了一眼摆在办公桌上的台历,时间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日——他永远记得这一天!他忽然觉得格外轻松,也许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当一切都部署就绪之后,他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或者下盘棋,抑或去打一次猎。副官的行囊里,总少不了象棋和围棋,那支由德国购买来的新式双筒猎枪,也总是放在他的座车后边。但现在下棋或者打猎都不可能,他便饶有兴味地回忆起当年他和黄绍竑两人从这里撤走时的情景。他们一边走,还一边争执着刚刚结束的一局象棋残局呢。他和黄绍竑离开南宁,前往龙州到越南,转往香港,不过半年,他们把俞作柏、李明瑞撵下台,又重掌广西大权。
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第三兵团司令官“罗盘将军”张淦(左)在广西博白县被俘
他相信,这次也和上次一样,不久他便会再回到这里,发号施令,把那段铁路由来宾修到南宁直达镇南关。邕江上当然也一定得架座像样的桥,广西仍要当全国的模范省,桂林的文化城地位,也还要恢复的——一定要搞得比抗战时还要热闹。这一刻他想得很多很多,很远很远,仿佛现在他不是兵败出逃,而是去出席一个重要会议似的。他见参谋长和他一起下楼时,心情沉重,神色不安,便笑着安慰道:
“常言道:‘一登龙门,身价百倍。’明天下午,你们就可以跳龙门了,这是一辈子难得的好事啊。参谋长,请转告弟兄们,我预祝你们都交上好运!”
参谋长凄然地讪笑着,机械地答了声:“是。”
来到院子里,白崇禧和参谋长握别,他钻进汽车,直奔南宁机场,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已在机场等候他了。
南宁机场上,停着四架飞机,华中总部高级人员约二百人,正鱼贯登机。机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送行者,四架舷梯和那座高高的塔台立在那里,好像在哀叹自己的命运,也好像在咒骂狠心抛弃它们的这些登机逃跑者。
桂军第三兵团副司令官兼第七军军长李本一 被俘。李、黄、白赖以起家的本钱——号称“钢军”的第七军彻底覆灭
白崇禧上了飞机,向机长命令道:“起飞后,用机关炮将机场汽油库轰毁!”
“是!”机长答道。
“然后,在南宁上空缓缓绕行两圈。”白崇禧命令道。
“是!”
白崇禧似觉机长不了解他的意图,便又说道:“先绕一个小圈,然后在外面再绕一个大圈。”白崇禧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机长比划着。
四架飞机起飞了,沉重的马达声像暮春的闷雷在天空滚动。接着飞机上吐出一排排火舌,一串串机关炮弹射向机场的汽油库和塔台,发出“轰轰轰”的爆炸声,几条蘑菇状的火柱直冲云霄,机场上浓烟滚滚,一片火海,爆炸声此起彼伏。李品仙从机舱的圆形舷窗口往下看了看,对白崇禧道:
“健公,这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哩!”
“哼哼!”白崇禧脸上掠过一丝满足的冷笑,很有些惬意。四架飞机,在南宁上空缓缓飞行,先徐徐绕了一个圆圈,然后开始绕一个大圆圈,才向海南岛方向冉冉而去。李品仙开始有些纳闷,白崇禧令飞机绕一大一小两个圈圈是何用意?及待绕完那个大圆圈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在小圆圈外绕个大圆圈,这不是一个“回”字吗?他显得很有些激动地对白崇禧说道:
“健公,您把我们的誓言写在了蓝天之上,我们是一定要回来的!”
“鹤龄兄,看来你是最明白我的意图啦,哈哈!”白崇禧把头往后一仰,舒适地靠在坐椅上恬然地闭上了眼睛。
钦州湾畔的龙门港外,海风呼啸,一排排黑魆魆的海浪,铺天盖地卷来。十几艘庞大的舰船一字儿摆开横列在海面上,几只海鸥绕着舰船的桅杆翻飞。白崇禧伫立在座舰的甲板上,用望远镜死死地盯着陆地上的一切。龙门港山影起伏,海面上,除了这十几艘舰船外,没有一片帆影;海岸上,一丛丛木麻黄树在强风中摇曳着,几块巨大的嶙峋的褐色石头,魔鬼一般立在那里。
一个士兵的影子也没有发现!
白崇禧把望远镜交给站在身边的海竞强,取下眼镜,用手背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心头怦怦乱跳,但他并不相信在这里接不到他的部队。乘汽车走四百里与爬山越岭涉水走六百里,谁快谁慢,便是幼稚园里三岁的孩童也明白!他回到机要通讯室,坐到话报两用机前,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
“‘罗盘’,‘罗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回答我!回答我!”
此刻白崇禧最关切的乃是第三兵团的命运,这是桂军的主力,是他和李宗仁、黄绍竑赖以起家、发迹的本钱,也是关系到他和李宗仁今后命运的一支部队。但是,在临离开南宁的那天,他和张淦通过话之后,这只“罗盘”便下落不明了。之后他直飞海南岛,以重金从陈济棠手里临时租借了十几艘最大的舰船到龙门港来接运他的华中部队,但一直没有和张淦联系上。
还没乘船逃出龙门就被俘的桂军官兵
话报机里,没有一点回声。急得满头大汗的少校通讯官,在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机器。
“健公,健公,‘罗盘’没有了,第三兵团在博白全军覆没,钦州已被共军占领,渡海通路全被切断!”
话报两用机中终于响起一个惊惶的声音,显得语无伦次。白崇禧紧紧抓着送话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杀开血路,直奔龙门,我在这里接你们!”
话报机中,又没有了声音,少校通讯官慌忙调整机器。
“徐启明兵团在上思全军覆没,第四十六军军长谭何易率残部向西退走……”
白崇禧呼吸急促,他想和第一兵团司令官黄杰通话,但是没有成功,便决定和几位准备留在敌后进行游击战争的军政区司令官通话。电台刚刚接通,白崇禧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
“白长官,因大势所迫,为不使地方遭受战争破坏,我部决定效法北平傅作义将军接受解放军和平改编,特电告别,并祈鉴谅!”
白崇禧脸色苍白,握送话器的手在发抖。少校通讯官又为他叫通了一个电台,电台里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白长官,我们遭到共军的强大攻击,兵员损失殆尽,现在兵单民变,粮弹两缺,绝难继续抵抗,决定自谋出路,谨电备案。”
“叭”的一声,那只黑色送话器从白崇禧手中落到了地上,他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粒,他的十几万官兵,竟没有一个能交上好运,跳出龙门!
海面上的风更大了,暮色跟着强劲的海浪席卷而来,那十几艘一字儿排开的庞大舰船,此刻变得十分渺小,似乎马上就要被海的巨浪吞没。那几只海鸥,也终于失望地丢下这些在海面上剧烈摇晃着的舰船,鼓着长长的翅膀,黯然消失在青灰色的海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