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次川军出川参加抗战的部队,共有杨森的第二十军、潘文华的第二十三军、唐式遵的第二十一军、邓锡侯的第四十五军、孙震的第四十一军和李家钰的第四十七军等六个军。四川是出兵抗战最多的一省。杨森部参加了淞沪抗战,目下驻在安庆;潘文华、唐式遵部在汉口;李家钰部在中条山、太行山、云梦山一带作战;邓锡侯、孙震部由陆路步行,出剑阁,经陕西开赴前线。出川抗日的川军,除个别部队装备较好一些外,其余都极为窳劣。邓锡侯和孙震在率军出川之前,曾电蒋委员长要求换发武器装备,蒋复电:“前方紧急,时机迫切,可先出发,途经西安,准予换发。”邓、孙及所部官兵皆明抗日之大义,便毅然出川北上。步行了两个多月,走到西安时,又奉严令着速东进,过潼关,渡黄河,到太原加入第二战区战斗序列。川军长途跋涉数月,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武器装备的补充,便在晋东南一带投入战斗,与敌周旋了四十多天,损失惨重伤亡过半。为了继续作战,他们曾在沿途破门而入晋军的军械库,擅自补给了一批弹械。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闻报大怒,大骂川军“抗日不足,扰民有余”“与土匪何异”!他即电中央统帅部,要将川军调出第二战区。中央统帅部无奈,便打电话和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商量,程长官一听。连忙拒绝:“我不要这种烂部队,我不要这种烂部队!”蒋委员长正为南京失守而心烦火燥、闻报把桌子一拍:“把他们调回四川,当土匪、土皇帝由他们自便好了!”副参谋总长白崇禧见蒋委员长发脾气,便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委座,我问问徐州李长官,看他愿不愿要?”没想到李宗仁满口应允:“只要打日本,再烂的部队我也要!”邓锡侯、孙震这两军川军,便是这样由第二战区调到第五战区来的,个中情况,邓、孙两人当然也清楚。因此,他们一见李长官,不由感慨万端。
“部队情况如何?”李宗仁问道。
“经晋东南战斗后,在山西离石、赵城一带进行了整编,现全集团军只有八个团,总兵力不过两万来人。”邓锡侯答。
“你们出川时有多少人?”李宗仁问。
“四万多人。”邓锡侯答。
“啊!”李宗仁点了点头,“你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邓锡侯和孙震听了不由心头一热,出川抗战半年了,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长官对川军的肯定,而这位李长官又与他们过去不曾谋面,第二十二集团军也甫抵第五战区,尚未出过力,邓、孙两人都忙说道: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这是打日本侵略者,为中华民族而战,为炎黄子孙而战,牺牲了都是光荣的。”李宗仁严肃地说道,“过去,我们打了二十多年的内战,死了那么多的人,那才不值得一提呢!”
邓、孙两人点头。邓锡侯道:“长官说得极是,当年我们川军在成都厮杀混战,仅十天便死伤了两万多人,成都人民对这场浩劫无限悲怆,写了许多愤怒的诗篇谴责我们,我记得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杀掠已曾闻北道,侵凌那复记东倭。诸公私斗真骁勇,笑煞西人也任他。’今天想来真是惭愧至极。”
“今天你们是来对付东倭的啊!”李宗仁笑道,“有什么困难只管说。”
“枪械太坏,子弹不足。”邓锡侯和孙震异口同声道。
“我立电军委会,请求予以拨发。”李宗仁当即亲自起草电报,然后交参谋拿去拍发,接着又给兵站总监石化龙第二个手令,要其优先补充川军武器装备。
日军第五师团(坂垣师团)在青岛登陆后开赴徐州
邓锡侯和孙震深为感动,忙道:“请长官下令吧!”
“你们在徐州抓紧补充武器装备,然后开赴滕县以北地区布防,阻止矶谷师团南下。出发之日,我要亲自给官兵训话。”李宗仁道。
“是!”邓锡侯、孙震辞出。
川军在徐州整补完毕,即将北上拒敌,邓锡侯、孙震集合全军,请李宗仁长官前来训话。徐州郊外,白雪皑皑,呼啸的寒风中,人欢马叫,川军第四十一军和第四十五军两万余人,在等待着李宗仁到来训话。李宗仁在邓锡侯和孙震的陪同下,走上临时搭起的司令台,全军肃立致敬。
“弟兄们,我是从广西到徐州的,你们是从四川到徐州的。我是坐飞机来的,你们是靠两条腿,走出剑阁,过黄河,到长城,南下到徐州,你们两条腿,走了上万里。为了抗日,你们流血牺牲吃尽千辛万苦。本长官对你们表示钦佩和慰问!”李宗仁的讲话被官兵们热烈的掌声所打断。
“弟兄们,你们出川的时候,每人只有两件单衣,两条短裤,一顶军帽,二尺宽的草席和一顶竹笠。你们穿着草鞋,徒步行程数千里。你们扛着川造步、机枪,而薪饷仅及中央军的一半。可是你们出于救亡义愤,士气高昂,积极参战,精神可嘉!本战区内绝大多数部队都是人们所说的杂牌军,连本长官也都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杂牌官。但是,在战火中却是没有什么王牌和杂牌之分的。我希望川军的弟兄们英勇作战,不怕牺牲,杀敌报国,在战火中成为一支威震敌胆的王牌军,写出川军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
李宗仁训话结束,全场欢声雷动,
队前的一百名司号兵吹奏激昂的进军号,精神抖擞、士气旺盛的川军,迎着寒风飞雪,向滕县开拔。一支被视为“烂部队”的杂牌军,俨然变成了一支劲旅。
黎明时分,津浦线上的鲁南重镇滕县被一阵猛烈的炮声震醒。第二十二集团军第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正紧握电话筒,向总司令孙震汇报情况。川军由徐州北上进据滕县不久,因总司令邓锡侯奉命回川接替已死的刘湘任川康绥靖主任,孙震受命升任第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孙的总司令部设在临城。
“报告总司令,敌万余人向我第四十五军正面界河阵地和龙山、普阳山阵地猛烈进攻。滕县东关外附近各村已先后听见机枪、步枪声,冯河、龙阳店方面之敌已开始向我守备东关的警戒部队进攻,滕县之右后侧颜吉山一带亦发现敌军,滕县城已被敌包围。”
“王师长,战区李长官刚刚来过电话,要我们不惜代价,死守滕县,他已调汤恩伯军团前来增援我们。”孙震在电话里说道。
“请总司令转告李长官,王铭章决心死守滕县,不惜任何牺牲,以报国家!”王铭章放下电话,在室内急促踱步。他身材高大,剃着和士兵一样的光头,圆盘脸膛,两道粗眉使他更显得浑厚朴实。他命令传令兵,立即去把团长张宣武请来。正在东关指挥作战的张团长奉命来到。
“张团长,你立即传谕昭告城内全体官兵,我们决定死守滕县,我和大家一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你马上派人将南、北两座城门堵死,东、西城门暂留交通道路,也随时准备封闭。可在四门张贴布告,晓谕全体官兵,没有本师长的手令,任何人不准出城,违者就地正法!”
“是!”张团长奉命去了。
又是一个血与火的黎明。滕县城在硝烟中屹立着,那高陡的城垣,被敌军猛烈的炮火炸成无数的锯齿一般,砖石伴着炮弹碎片和守城川军官兵的血肉横飞,每一块墙砖上都浸染着鲜血,每隔几步的城墙上都躺着血肉模糊四肢残缺的尸体。城内那原先光洁的石板路,全被炮火犁翻,绝大部分建筑物都被夷平,或者变成了由一堆堆残砖破瓦组成的像干涸了的巨大河床似的地貌。残酷的战争使山川变色,大地震颤,日月无光。火山、地震、陨石坠落,都不及人类战争的残酷,不及侵略者对人类文明的毁灭!
坚守滕县的第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
天上的飞机像乌鸦一般掠过,啸声震得残缺不堪的城墙摇摇欲坠;密集的炸弹似冰雹一般落在守城川军的阵地上,爆炸声无法分出间隙;浓烟弥漫,十几步外看不见人。飞机一批又一批紧接着俯冲、投弹、掠过,炸弹像山崩地裂一般持续不断地震响。城砖、屋瓦、碎石、烟尘,像被巨大无比的龙卷风从地面卷起,刮到半空,又狠狠地摔将下来,然后又卷起,又摔下来,反复折腾、无休无止。每一秒钟,每一分钟,都有阵亡的士兵;每一刻钟,每一小时,都有整排、整连的官兵流血……
野炮、榴炮、平射炮,不断地向城中轰鸣,嘎嘎咕咕的轻重机枪子弹像漫天漫地的飞蝗,不住地扑落到城墙上。几十辆坦克叫着,喷射着巨大的火光,密密麻麻的钢盔,贼亮贼亮的枪刺,在坦克后边滚动着,跳跃着,潮水般涌向城墙下……
矶谷廉介发疯了。他的师团在入侵华北以来,还没碰上一个强硬的对手。今番奉命与坂垣师团齐头并进,会攻台儿庄,直下徐州,与沪宁北上之日军会师津浦路,贯通南北战场的计划首先受到了挫折。开始,他还以为死守滕县的中国军队是一支精锐部队,打了两天硬仗,他的师团在界河、龙山、普阳山一带,在滕县城关等处,连连碰壁,伤亡惨重,猛攻竟日而不能克。中国军队的勇猛顽强,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是,后来侦知,死守滕县的竟是一支装备低劣,名不见经传的川军时,他顿时气得暴跳如雷,拔出指挥刀,把指挥部所有的桌子椅子劈得粉碎,又把两个旅团长狠狠地揍了几记耳光,大骂他们无能,丢了大日本皇军的脸。矶谷廉介师团长亲自出马,调集第十师团和第一〇六师团的一个旅团,共三万多人的兵力,大炮七十多门,战车五十余辆,飞机数十架,杀气腾腾,直扑滕县城关东、南、北三面。矶谷师团长手持指挥刀,亲自督战。他用望远镜望着被浓烟覆盖的滕县城,狞笑着,对身旁的炮兵大佐说道:
“滕县城没有了,川军没有了,步兵可以开路的!”
城墙被日军的平射炮炸开了一个两米多宽的口子,日军步兵在坦克的掩护下,直扑过来。但是,城上城下毫无动静,中国军队没有一点儿影子。矶谷廉介师团长放下望远镜,又是一阵狞笑:
“中国军队,统统的没有了!”
可是,端着枪冲锋的日军刚逼近那道口子,只见城上雨点般落下无数的手榴弹,日军当即倒下一大片,城内的中国守军从那道缺口如神兵天降冲出,以大刀追杀日军步兵,以集束手榴弹摧毁坦克,因敌我短刀相接,日军的飞机、大炮无法发挥作用,几百名冲锋的日军不得不丢下四辆被击毁的坦克和成百具同伴的尸体,狼狈地逃了回去。川军立即用装食盐和粮食的麻包,将城墙缺口堵塞。
矶谷师团长见他亲自指挥的进攻受挫,气得用指挥刀劈了一名日军指挥官,下令集中全部火炮和飞机,向滕县城作持续轰击。炮兵奉命按照滕县城内的面积,计算弹着点,几个平方米内便要落下一颗炮弹,空军投下探测气球,为炮兵指示目标,轰炸机群与炮兵协同,对城内作卷地毯似的轰炸。
只有几平方公里的滕县县城,顿时被烧成一片火海,浓焰烈火,滚滚而来,这几平方公里的蕞尔之地,像一块被烧红了的巨大的锻件,正被夹在一个铁砧上,遭受巨锤的锻击,一会儿变成长方形,一会儿变成正方形,一会儿变成椭圆形……很难使人想象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猛烈的炮击和轰炸整整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滕县城内已绝无完瓦,四周城墙已被击成东一段,西一段的,支离破碎,据空军飞机侦察报告,城内遍地瓦砾,已无人迹。矶谷师团长正要下令冲锋,他身旁的一名中国翻译忙说道:
“太君,让我用广播向城内喊一喊话吧,如果尚残存中国官兵,我劝他们投降。”
“好的,你的马上喊话!”
几名日军通信兵立即架设了广播线路,几只高音喇叭像大炮似的对着滕县城内。
“川军弟兄们,如果你们还有人活着的话,请听我讲几句话吧!你们生在天府之国,那里没有战火烽烟,为何要跑到山东来替蒋介石和李宗仁卖命呢?你们的薪饷是那样微薄,武器是那样低劣,你们和皇军打仗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我奉劝你们,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皇军对你们大大地优待……”
滕县城内,寂然无声,那壑壑牙牙的城墙,烧焦了的每一寸土地,山丘一般的瓦砾堆,飘逸着的硝烟,狼藉的残肢断臂,像一个经过奋勇搏斗而死去的巨人,无声无息地躺在燃烧着的土地上,留下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壮惨烈的遗容。
数千日军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冲来,嘎嘎嘎的坦克声震耳欲聋,用钢铁的躯壳摧毁了残存的城垣,为步兵开路,闯入滕县城内。瓦砾中不时冲出几名面目模糊的川军士兵,抱着拉响的手榴弹扑进敌群,与敌人同归于尽;残断的墙壁下,被压断腿的机枪手,从砖头堆里拉出川造的轻机枪,把最后一梭子弹射向敌人……
第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从地下指挥室里走出来,身后是他的参谋长赵渭宾、副官长罗甲辛、少校参谋谢大埙及随从十余人。王铭章师长的五千守城官兵,经过三天半的血战,现在他还能指挥的就是身边这十几名幕僚和随从了。敌军已经蜂拥入城,与总部的联系已经断绝,汤恩伯的援军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上午,敌军发起猛攻的时候,守城部队急报要求增援,师预备队早已打光,他毅然将自己的警卫连调了上去,一场残酷拼杀之后,警卫连全部壮烈阵亡。在刚刚那一阵持续一个小时的敌炮猛轰之后,他没有见到守城部队派人来报告情况,知道局势危殆到了极点,当即派出四名参谋分头到四个城门去与守城部队联系。可是结果只有一人生还,那名参谋满脸硝烟,使人无法辨认,胳膊上流着血,跌跌撞撞地跑进地下指挥室报告道:
“报……报告,师……师座,城,没有了,人,也没有了!”
“哈哈!”王铭章放声大笑,“我不是还在吗?你们不是也还在吗?拿起武器,跟我来!”
王铭章师长一声令下,十几名幕僚、随从各人一手提枪,一手握着揭开盖子的手榴弹,紧跟师长冲出地下指挥室。到了外面,他们原来熟识的滕县城,那青砖青瓦的房屋,铺着石板的光洁街道,已经无影无踪。不久前,王铭章师长率部进驻滕县时,老百姓兴高采烈,男女老幼齐出动,出城三里扫雪,敲锣打鼓,燃放爆竹像迎接亲人一样迎接川军。
这一切,王师长犹历历在目。而现在,百姓呢?城呢?部队呢?都消失了,一切都没有了。残砖、败瓦、焦土、硝烟、被烧得焦枯的尸体、破碎的枪支……西城的城角上,有一面红膏药旗在傲慢地飘动着。
“跟我来!”王师长大叫一声,率着这十几名幕僚随从,猛扑城西北角。“咕咕咕……”在一阵密集的机枪声中,王师长和他最后的这一小批部下,全部倒在血泊之中。王师长挣扎了几下,他胸部和腹部中弹多处,他喘了几口气,拼出力气喊道:
“还有人吗?”
“师座,我还在!”卫士李少昆爬到王师长身旁。
“如果你能活着见到孙总司令的话,就告诉他转报李长官:我们……川……
军……”王铭章师长的头猝然一垂,嘴仍张着,眼睛已经闭上了。
“师座!师座!师座……”李少昆不住地摇着王师长,在悲怆地呼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