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电话筒里静悄悄的。李明瑞哪里知道,吕焕炎得了蒋介石二百万元贿款,又以三十万元和师长的职位来收买李明瑞的心腹大将黄权,黄权见利忘义,早已跟着吕焕炎拥蒋去了。李明瑞失望地放下电话筒,悲愤地对张文鸿道:
“黄权背叛了我,但十五师的建制,我无意破坏,你和封赫鲁,一概留在这里,归他节制。我将暂退到左、右两江方面去,等到有机会时,我再派人来同你联系。”
俞作柏、李明瑞带着卫队,情绪沮丧地奔回南宁。由于俞、李所部在前线倒戈拥蒋,陈济棠部粤军已进迫桂平,南宁风声鹤唳,骚动不安。俞、李回到南宁即召开军政联席会议,决定接受中共建议,将所有未附逆部队及总部直属各营,省辖警备第三、第四、第五大队,教导总队,统归南宁警备司令张云逸调遣,所有枪支弹药、军用物资,悉数运往左、右两江的龙州、百色等地。十月十三日,由张云逸、俞作豫率领五六千人全副武装的革命队伍,在南宁街头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武装示威游行。在激动人心的进军号声中,张云逸率警备第四大队奔赴百色,与两天前已率中共党委机关及十几艘军械船抵百色的邓斌会合。俞作豫率警备第五大队溯左江直达龙州,俞作柏、李明瑞随俞作豫部行动。
边陲重镇龙州,环城皆山,中间是块小平原,地势雄伟壮丽。龙州有八景,大多以山或洞名之:篑山、仙岩、龙云洞、紫霞洞、白玉洞等。其中尤以龙云洞出名,该洞又名保元宫,亦称小连城,在保障山之腰,离城八里许,系清朝年间边帅苏元春用五载之时经营而成,山巅筑垒置炮,为一军事要塞。除了这些山岩古洞,龙州引以为豪的,便只有屹立在龙江上的那座雄伟的大铁桥了。这大铁桥长二百三十尺,宽十尺,就龙州两岸石壁作趸构筑,设计与承建者均为广东南海县的黄英工程师。铁桥建于民国二年,越年完成,用了六万元,为广西雄伟建筑之一。每当夕阳西下,龙江波光粼粼,铁桥上凉风习习,夏日纳凉桥上者,络绎不绝,黄昏后凭栏望江,仰首观月,更是别饶清兴。
李明瑞站在窗口,望着那横跨龙江的大铁桥发愣。桥那边有座法国式的岗楼,岗楼顶上,飘着一面傲慢的法国国旗。俞作柏到达龙州的第二天,便由这座铁桥上进入越南,经海防往香港去了。他准备在香港对外联络各方反蒋势力,为李明瑞部筹措经费,以便东山再起。李明瑞在龙州住了几天,对前途甚感悲观失望,他本来准备也从这座铁桥上出走,到香港去另谋出路。但是,法方的对汛督办以民国十四年秋,李明瑞进军广东南路,扫荡邓本殷残余反动势力时,在钦州防城县中越边境与法方发生冲突,所部毙伤法军官兵数名,因此禁止他过境。李明瑞去香港不成,在广西又无法立足,他困居龙州一隅,一筹莫展,真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猛虎一般。几天来,他饮食甚少,整夜不睡,那圆胖的脸庞迅速消瘦,颧骨突出,一双疲惫不堪的带血丝的眼睛,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不过,他一身军服仍是那么严整,大檐帽戴得端正,武装带与军靴,领口上的中将梅花金星,仍威严地闪烁着国民革命军高级将领的光彩。他住房的外面,一排岗兵持枪侍立。这一切,象征着他作为师长、副总司令的地位仍在。
“表哥,你还望着那大铁桥干什么?难道从龙州出走才是唯一的出路吗?陆荣廷失败,从那座大铁桥上出亡;黄绍竑、白崇禧被我们赶下台,也从那座大铁桥上逃跑。我看,那座大铁桥是专为下台的军阀头子们架设的。你还要步他们的后尘,也从那桥上走一趟才算名正言顺么?”
俞作豫的话说得李明瑞脸上热辣辣的,他痛恨祸国殃民的军阀。正因为如此,他才参加推翻陆荣廷、沈鸿英的战斗,参加打倒吴佩孚、孙传芳的战斗,他才奋起倒桂反蒋。他如果要做一个小军阀,在桂系里有他的一席之地;他如果要做一个割据一方的大军阀,在蒋介石麾下也可得到满足。可是,他不愿做军阀,他只想为国为民做一个正直的有骨气的军人。这个时代却偏偏不成全他的愿望,他不想做军阀,却时刻都有做军阀的机会,他想做一个为国为民的正直军人,却无路可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啊!他不再朝那大铁桥眺望了,那里没有他的希望——龙江上映照着半江血一般的夕阳,大铁桥在夕照中发出斑斓暗红的光泽,像一座锈蚀的危桥,桥上空无一人,对面岗楼里闪出一把番鬼佬的刺刀。那不是象征中华民族脊梁的大铁桥,是一只充满屈辱肮脏的专给中国人通过的狗洞。他堂堂的虎将李明瑞,岂可从那里通过?
“趁着我们还有点本钱,我到百色去找邓斌和张云逸,拉上第四、第五大队进攻南宁,与李、黄、白拼了!”李明瑞那布满血丝的眼里,燃烧着怒火,跳动着与黑暗社会同归于尽的光芒,像一颗划破夜空陨落大地的流星。
“表哥!”俞作豫坚决地摇了摇头,“共产党是反对军阀战争的,我们主张建立革命根据地,用革命战争消灭军阀和一切反革命。左、右两江,山高林密,有险要的崇山峻岭,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开展游击战争的好地方。这里距中心城市较远,反动统治势力比较薄弱,敌人没有正规军,只有一些民团和土匪队伍。特别是右江一带,早有共产党的组织,有工会、农会和农民自卫军,又有韦拔群那样优秀的、很有威望的农民运动的杰出领袖,在那一带建立革命根据地,是具备多种有利条件的。”俞作豫恳切地说道:“表
哥,你与蒋、桂决裂,不愿跟汪精卫走,自己单枪匹马,立足不住,要革命,就只有跟共产党走啊!”
李明瑞没有说话,他那双快要燃烧的眼睛,只盯着挂在墙壁上的一支驳壳枪。他突然奔过去,从枪套里抽出手枪,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猛击一梭子弹。大地与天空是那样漆黑,那样浩茫深沉,他像被扣压在一只巨大的又黑又闷的铁锅里,他通过那一梭子弹发出的愤怒呼喊,是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
十月底的龙州,夜幕把一切裹得紧紧的。那有名的龙州八景,秀丽的龙江,雄伟的大铁桥,桥那头的法国岗楼,全被黑暗覆盖了。远处,有人在送“鸡鬼”,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嘤嘤的哭声,这里瘴疠横行,人多畏疟疾,寻常医药,不能效也,故常有死于疟疾者,人谓之遭“鸡鬼”。
龙州的夜,令人窒息而恐怖!
李明瑞又是一夜未眠。早晨,他只喝了副官送来的一小碗鸡肉稀饭,照旧在房子里发愣。
“报告师长,有几位客人要见你。”副官小心翼翼地进来报告道。
李明瑞沉默不语,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一样。那副官只得悄悄地抬头,看了看近来情绪极端恶劣的长官一眼,等了好一会儿,仍未得到吩咐,便谨慎地说道:
“我打发他们走。”
那副官正要退出,冷不防李明瑞喝一声:“慢!”他立即站住,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李明瑞问道。
“两个从香港来,一个从南宁来。”副官更加小心地回答。
“是一伙的么?”
“不是。”副官答道,“南宁那位是前天到的,香港来的是昨天到的,他们都不住在一处。”
李明瑞正感纳闷,不知是什么人来龙州找他,如是俞作柏派人来便会径直来见他的,而这三位却先住了一阵子才来见他,莫非……他正想着,俞作豫却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边走边说:
“表哥,邓斌从百色来找你了!”
“啊!”李明瑞心里一振,“他在哪?”
“刚到,在我那里等你。”俞作豫说道。
“从香港和南宁来了几位客人也要见我,你晓得他们都是谁吗?”李明瑞问道。
“见过了。”俞作豫冷冷一笑,说道,“香港来的一位叫唐海安,蒋介石新任命的梧州海关监督;另一位傅先生,是汪精卫派来的,南宁来的这位是你我的熟人,李宗仁派来的。”
“啊!”李明瑞心里一震,似乎明白了一切。忙问道:
“他们都和你接触过了?”
俞作豫笑道:“岂止接触,连条件都谈过了,可笑他们只晓得我原是桂系的团长,你的表弟和警备第五大队长,要是他们晓得我是蒋介石、汪精卫和桂系都要抓要杀的共产党员,那他们是绝不敢先来找我的呀!”
“他们说了些什么?”李明瑞颇感兴趣地问道,他觉得自己现时并未穷途末路,他在蒋、汪、桂系方面,仍然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要东山再起,就要抓住时机,乘时而动。
“官和钱!”俞作豫冷冷地说道。
李明瑞像被蛇突然咬了一口似的,刚刚升起的那一线希望,又倏地熄灭了。蒋介石要他在武汉倒桂,曾许他一百二十万元,升他为相当于军长的整编师师长,又封他广西编遣区主任之职,利,不可谓不重;官,不可谓不高。汪精卫要拉他反蒋,许以八十万元的港币和副总司令之官职,亦很可观。在中国,李明瑞要官有官,要钱有钱。可是,这些对于千千万万的人具有无上诱惑力的东西,李明瑞却偏偏不感兴趣。他要孙中山的三大政策,他要一个民主富强的中国。这一切,他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满目所见,只是列强的欺压,军阀的屠戮,贫穷、落后、愚昧的社会,尔虞我诈,你争我夺,一桩桩卑鄙的交易,一件件无耻的勾当,人世间最黑暗、最可恶、最可耻、最可憎的人和事。
“我要见他们!”李明瑞向副官命令道。
“表哥,你——”俞作豫想制止李明瑞会见蒋、汪、李的代表,因为共产党已决定在左、右两江建立红军和革命根据地,以现在的警备第四大队和第五大队及韦拔群的农军做基干,成立工农红军第七军和第八军。鉴于李明瑞思想倾向进步,在军队中的威望和军事才能,共产党准备请他出任红七、八军两军的总指挥。俞作豫生怕此时李明瑞会见蒋、汪、李的代表,被他们甜言蜜语和高官厚禄拉拢。加上俞作柏正在香港活动筹款,李明瑞又时时不忘东山再起,此时此刻,俞作豫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如果李明瑞被蒋、汪、李任何一方拉走,共产党在左、右两江建立工农红军和革命根据地的计划,必将受到严重的挫折。
“慢!”俞作豫忙喝住那正要去为李明瑞安排会见客人的副官。
“我们干的是革命事业,岂可与背叛孙先生三大政策的军阀、叛徒同流合污!”俞作豫严正地对李明瑞说道。
“把他们都请到会客室,我要亲自和他们会谈。”李明瑞并不理会俞作豫的话,仍命令副官去安排。
“邓斌正在等着要见你!”俞作豫见李明瑞执意要与蒋、汪、李的代表会谈,心里又急又气,因他知道李明瑞素来重视邓斌的意见,想请他先会见邓斌。
“待我和他们谈了再说吧!”李明瑞平静地说道,他这样从容不迫的态度,与到龙州来这段时间苦闷、彷徨、愤懑的情绪极不相同,俞作豫见了很感诧异。
“我要和你一起会见他们!”俞作豫生怕事情有变,忙说道。
“很好。”李明瑞平静地点了一下头。
李、俞到客厅坐下后,副官把那三位来自香港和南宁的客人也带了进来。他们三人互不相识,但却与李明瑞很熟悉,特别是李宗仁派来的那位代表,曾是李明瑞在韶关滇军讲武堂时的同学,彼此又都在桂系军队里当过差,关系一向很好。
他们三个人皆西装革履打扮,手里都提着一只小皮包,一进客厅的门,见李明瑞和俞作豫坐在当中的两把木椅上,心中感到好生奇怪,他们各自肩负的都是秘密使命,为什么李明瑞要集体会见他们?
“李师长!”
“李将军!”
“裕生兄!”
三人进得门来,都有些尴尬地向李明瑞打了招呼。李明瑞并不起身迎接,坐在椅子上,把手严肃地一挥:
“诸位请坐!”
那三位不速之客又是暗自一惊,他们跟李明瑞打过多次交道,从未见他像这个样子。也许,他正经历众叛亲离的打击,精神上已经支持不住了,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啦。他们三人都这样想着,因为他们都在龙州住了一两天,对李明瑞的精神状态已甚为了解,他们觉得,来得正是时候,李明瑞正需要人给予支持——精神上和物质上的,从官到钱,从兵到枪!
落座后,副官送上茶水和香烟,便退出去了。李明瑞望了他们三人一眼,他们表情虽不同,但却有一种自鸣得意的情绪,颇像握有大批救济款项和物资的贩灾大员对急需救助的灾民的那种态度一样。李明瑞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对他们说道:
“从私交而言,三位都是我的朋友,不过,也许你们都还没认识吧?”
那三位来客面面相觑,实在摸不透李明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又不好说什么,那刚刚缓和的气氛又趋紧张了。
李明瑞笑道:
“难得我交了你们这三位朋友,今天,我就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吧!”
李明瑞指着那戴眼镜的胖子:“这位唐先生是南京政府蒋主席的代表。”
那胖子像被火灼了一下似的,忙尴尬地从座位上躬了躬身子,发出几声极不自然的干笑。
“这位傅先生是大名鼎鼎的汪先生派来的代表。”
汪精卫的代表是位精瘦的文人学士一般的人物,他站起来,扶了扶金丝边眼镜,像唱戏一样,向左、右大模大样地拱了拱手。
“这位覃先生是桂系李德公的代表。”
李宗仁的代表连屁股都没有抬起来,只是对着蒋、汪的代表点了点头,说了声:“久仰,久仰。”
“诸位,我李明瑞一生喜欢痛快,我们既然都是朋友,明人不做暗事,今天诸位有什么话,尽可在此一吐为快!”
李明瑞介绍过那三位客人后,爽朗地一笑,又做了个手势:
“请吧!”
那三位来客见李明瑞如此说,一时都不知所措,连坐在一边的俞作豫也不晓得表哥今天在搞什么名堂。
“诸位怎么不说话了呢?”李明瑞看了看手表,说道,“共产党的代表还在等着我呢!”
那三位代表好像都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又沉默了一下,蒋介石的代表唐海安站起来说道:
“李师长,蒋主席对你一向寄予厚望。他命我给你带来两样东西。”
唐海安说完拉开手中的皮包,取出一本支票和一张委任状来,送到李明瑞面前:
“这是二百万元款项,这是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五军军长的委任状。”
汪精卫的代表也不示弱,当即“嚓”的一声拉开皮包,取出支票和委任状来:
“李将军,汪先生说你是国民党内的一根擎天柱。这是八十万元港币的支
票——当然啦,这是外汇,比国币好用!这是第一路总指挥的委任状。”
李宗仁的代表见他们都亮出了手中的“奇货”,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也拉开手中的皮包,掏出一封信来,送给李明瑞,说道。
“裕生兄,这是德公给你的亲笔信,他说,只要你不跟共产党走,他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
“哈哈哈……”
李明瑞站起身来,发出一阵朗朗笑声,说道:“诸位,难得你们肩负使命,到龙州这边陲小镇来与我打交道。这些年来,国民党的滋味,我已经尝够了,国民党的前途,我也看穿了。蒋主席也罢,汪先生也罢,李德公也罢,他们不过是打着孙总理的旗号谋自己一派之私。请诸位回去代为转告,我李明瑞不愿再做军阀混战的工具了,也不愿再为某一派系卖命了,从今后,我要切切实实地为国为民做点事情!”
蒋、汪、李的代表呆呆地坐着,像三只木鸡一般。李明瑞回头对俞作豫道:“请你带我去见邓斌!”
民国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至民国十九年二月一日,中国共产党继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和广州起义后,又在广西发动了著名的百色起义和龙州起义,创建了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和第八军,建立了左、右江革命根据地。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任命邓斌(邓小平)为红七军、红八军的前委书记和这两个军的总政治委员;任命李明瑞为红七军、红八军总指挥;任命张云逸为红七军军长,俞作豫为红八军军长。从桂系团体分裂出来的俞、李三兄弟,如今再一次分裂,终于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民国十九年二月,李明瑞加入中国共产党。次年,他率红七军从广西出发,击破桂军和蒋军的重重围堵,转战到达江西苏区,与中央红军胜利会师后,任红七军军长。同年十月,在江西苏区“肃反”中,李明瑞在雩都被杀害,年仅三十五岁。
俞作豫在龙州起义失败后,于民国十九年八月到香港寻找中共党组织,旋即受骗,在深圳被捕,同年九月六日,在广州红花岗被杀害,年三十岁。
俞作柏离开广西后,寓居香港,郁郁不得志,曾以医为业,悬壶济世。抗日战争时,到苏皖边境组织忠义救国军抗日。抗战胜利后仍居香港。一九五九年病逝,享年七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