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邻报个信则可:就说我黄绍竑没有失信,只不过天有不测之风云,此生无缘与他共谋大事!”
“季宽弟!”黄天泽紧紧地抓着黄绍竑的双手,热泪盈眶,不忍分离。
“四哥,你走吧!”黄绍竑说得那么平淡,那么随便,仿佛兄弟之间,并无手足之情可言。
黄天泽见天时尚早,更知黄绍竑路途多艰,随即勉励了他一番,便在这小酒馆里告别,径直往广西陆川县车田圩会夏威去了。
黄绍竑与兄长别过,回到部队,陈雄也从廉江城回来了。据陈雄报告,他到城内与粤军的官长交涉了半天,总算获准通过。但粤军不准他们入城,须在武装监视之下绕道而过,否则将予以包围缴械。陈雄忧心忡忡地说道:
“季宽,廉江虽然可以通过,但是前边的化州、高州、信宜都是广东西部的重要县份,那里一定会有更多的粤军驻守,他们也能让我们通过吗?”
“反正天无绝人之路!”黄绍竑冷冷地说了一句,关于投奔李宗仁之事,他此时连陈雄也只字不提。
既然廉江驻军同意过境,黄绍竑便决定立即通过,以免发生不测,他整顿好部队,马上出发。这支几百人的部队,虽然军服破烂不堪,但由于经过千里转战,现在肩上扛上了带刺刀的步枪,加上队伍严整,更显得凛不可犯。廉江城上的粤军,虽严阵以待,但也不敢轻易动手,黄绍竑便顺利地通过了廉江城,却并不折向广西陆川方向,而是按行军路线,仍向化州方向前进。黄绍竑明白,不能转弯过快,否则便会翻车的。当夜宿营,他独自一人,挑灯静观粤桂边境地图,直到半夜,方才睡去。
次日,黄绍竑仍旧下令向化州前进。他自己则一路走,一路思考计策,待部队行到一处名叫石角圩的地方时,他立即发出命令,停止前进。原来,这石角圩乃是南北两条大道的交叉点,向东是去化州之路,向北则是进入广西境内陆川县的道路,昨晚黄绍竑夜观地图,苦苦思索,便是选定石角圩作为进入陆川之转折点。现在,石角圩已到,黄绍竑命令部队集合,进行训话:
“弟兄们,我刚才得到确实情报,廉江城的粤军已与化州的粤军联系好了,准备夹击消灭我们。现在情况紧迫,必须变更行军路线,转向北方,进入广西的陆川境内暂避!”
黄绍竑面色严峻,表情沉着,说完之后,用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全体官兵,还好,官兵们并无异样举动,仍像过去危急时刻那样向他投以信赖的目光。大概是因为昨天在经过廉江城时,粤军戒备的姿态给黄绍竑部下官兵的印象太深刻了,因此黄绍竑稍稍一提“敌情”,部下便信以为真,于是大家跟着向北,折向广西境内的陆川县。
从石角圩向北走之后,全是乡村便道,也无重要城镇,因此途中没有遇到粤军阻挠。黄绍竑又约束部队,除到大些的圩镇食宿外,沿途并不惊扰百姓。一路行程,倒也顺利,三天之后便进入广西陆川县境,首途便抵达桂粤边境的大圩镇——车田。
部队还未进入车田圩,黄绍竑便老远看见夏威和黄天泽从圩前的那蔸大榕树下向他跑来了,夏威一跑到跟前,便把黄绍竑一把抱了起来,欣喜若狂地说道:
“季宽,你到底来了,李德邻算得真准啊!”
黄绍竑把夏威的肩膀摇了摇,感慨万端地说道:“煦苍,我们今天能在此重新见面,也是一大幸事啊!”
夏威随即将李宗仁的委任状交给黄绍竑:“这是李德邻任命你为第三支队司令的委任状。”
黄绍竑接过委任状,一把揣到衣袋里,并没说什么,他至为关心的是军饷,他的部队从上到下,除了几百杆步枪和少许子弹外,已再没有叮当作响的东西了。除了军饷之外,李宗仁的信用也是他极为关切的,因此一进入陆川县,他便四处派出便衣人员进行侦察,特别是车田圩周围一带是否有李宗仁设伏的部队。他虽然决定投奔李宗仁,但对李不能不存戒心,这年头,谁都想吃掉谁啊!夏威见黄绍竑接过委任状后显得冷漠,料想他眼下关心的是军饷问题,便把手一招,随即走过一个挑着一担沉重物品的精壮挑夫,夏威命那挑夫放下担子,便把担子两头扎封得严密的箩筐揭开盖,两手各抓了一把东毫和光洋塞给黄绍竑,说道:
“这是李德邻送你的军饷,他唯恐你还不想去玉林,想到广东那边去闯闯,因此送你的全是可以在广东通用的东毫和光洋。李德邻要我转告你:千万不要勉强,如你还要走的话,就不必去玉林,大家都是同学,后会有期。”
这时,派出去打探情报的便衣人员也纷纷回报,车田圩周围远近并无其他军队。黄绍竑心潮翻滚,方才真正相信李宗仁确是一番真心诚意。他一边手拿着一块锃亮的光洋,叮叮当当地敲着,那响声,仿佛是一只古筝弹奏出的清脆悦耳的乐曲,黄绍竑又把那些光洋和东毫在手里掂了掂,口里不住地说着:
“李德邻啊李德邻,我黄绍竑算服你了!”
黄绍竑接着下令,部队在车田圩暂时住下来,他准备在此宣布就职,并着手改
编部队,夏威已经痊愈,就此归回部队。
此地百姓均是黄姓人家,经打听,曾是黄绍竑家族的远祖支派,因此对黄绍竑的部队颇为欢迎,于是杀猪宰牛,大宴部队。全军官兵,受此款待,更是喜气洋洋。
黄绍竑也在请客。入夜,司令部里摆着一桌相当丰盛的酒席,黄绍竑坐在上首,夏威、韦云淞、陈雄、陆炎和陆清等都在座,除陆清外,其余都是黄绍竑的亲信。席间,黄绍竑显得异常兴奋,一杯又一杯地请大家干。他那满腮胡须,沾着酒滴,在四支大蜡烛的黄光映照下,发着光亮,好像挂着一串串小小的珠子。他那两张嘴唇,油亮而泛红,那双眼睛,发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光,在摇晃的烛影之下,显得寒碜碜的,使人不禁联想起“烛影斧声,千古之谜”的往事。酒过三巡,黄绍竑突然站了起来,他举着酒杯,走到陆清面前,说道:
“陆统领,难得你一路辛苦跟着我们,现在,让我敬你一杯!”
陆清猛地发现黄绍竑那双眼睛冷得怕人,再看他腮上的胡须和那张泛红的嘴唇,俨然是一个魔鬼,陆清吓得结结巴巴地说道:
“黄……黄统领,不……不必客气……”
黄绍竑“嘿嘿”两声冷笑,把那杯酒硬送到陆清嘴边,说道:“喝吧,这是我敬你的酒!”
陆清已经看出黄绍竑不怀好意,随即挥起一拳,打掉黄绍竑送到面前来的酒杯,跟着又飞起一脚,踢翻了那张摆着酒肉宴的八仙桌,桌上的四支大蜡烛和那些盛着菜肴的盘盘碗碗全都滚翻在地,屋中一片漆黑。陆清趁机冲出屋外,可是立即被把守在门口的黄绍竑的卫士使了个绊子,“噗”的一声放翻在地,陆清刚要叫喊,黄绍竑早已奔出屋外,用椅子对准陆清的脑袋狠狠一砸,陆清还没叫喊出声,便被砸得昏死过去。黄绍竑对那几名卫士挥挥手,冷冷地说道:
“抬出去,趁黑夜到野外挖个坑,埋掉!”
卫士们七手八脚地抬起仍在抽搐着的陆清,又扛上铁锹,往野外去了。
夏威、韦云淞、陈雄和陆炎等人都被黄绍竑突然的一手弄懵了,夏威因刚回队,尚不知陆清的来历,心有余悸地问道:
“季宽,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雄却有些愤然不平地说道:“陆清是老民党,他的部队和我们田南警备军又是有香火渊源的,而且在同驻灵山县的这段时间里以及作伴随行的十多天中,又没发现他有不可靠的迹象,为什么要开这样的杀戒?”
“嘿嘿!”黄绍竑冷笑了两声,“难道还让李德邻把他封为第四支队司令吗?”
韦云淞有些迟疑地说道:“他还有一百多人枪啊!”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明天我自有办法处置他们!”黄绍竑显得非常轻松自如地说道,“诸位,刚才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为大家助兴而安排的,请入席继续喝罢!”
夏威等人不知是已喝够了,还是被黄绍竑刚才表演的那段“小小的插曲”把酒兴打掉了,一个个都摇着头,告辞回去歇息了。黄绍竑却感到意犹未尽,命随从重新端上酒菜,点上烛灯,一个人放量痛饮起来。
第二天,黄绍竑把部队带到车田圩前头一块开阔地上,准备宣布就任新职和改编部队。他首先把马晓军自民国六年创立模范营以来,一直使用的那面白边红心中间大书一个白色“马”字的姓字军旗,改换成一面广西自治军的白旗,在白旗中间书上一个大大的“黄”字,又特地在部队中挑选了一名高大壮实的士兵来当掌旗兵。司令台前,白旗飘飘,白旗中那个大大的隶书“黄”字,显得异常醒目。陈雄摇了摇头,忙用手碰了碰夏威,说道:
“煦苍,季宽要‘黄袍加身’啦,马司令回来,如何交代得过去?”
夏威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古语云:‘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事。’我们这支部队,由季宽掌握要比马晓军掌握有希望得多,事实上,季宽早已是这支部队的首领了,我们不妨拥戴他就是。”
夏威与黄绍竑、白崇禧曾经是马晓军手下的三个营长,由于他们平时训练部队认真,又加在剿匪中有功,马晓军视其为股肱,戏呼“军中三宝”。由于黄、白、夏三人的努力,马晓军模范营之声名随之鹊起。现在,“三宝”之一的白崇禧远在广州治伤,黄、夏“两宝”又已串通一心,韦云淞到底是半途来入伙的,没有更多的发言权,陈雄也就只得听其自然,不再说话。
集合的士兵们见司令台上突然升起了广西自治军的白旗,都本能地骚动起来,一个个瞪着大眼,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黄绍竑一下跳到前面那张早已准备好的方桌上,左手叉腰,右手挥动着,制止士兵们的骚动:
“弟兄们,不要吵,不要吵!”黄绍竑严厉地连喝两声,士兵们方才肃静下来。
“现在,我要向你们宣布一件事情!”黄绍竑用他那双冷冷的眼睛扫了他的“弟兄们”一眼,“弟兄们”随即肃然“嚓”的一声全场立正静听。
“现在,本军已接受广西自治军第二路李宗仁总司令的改编,番号是广西自治军第二路第三支队,本人担任支队司令。本支队下辖三营,任命夏威为第一营营长,陆炎为第二营营长,韦云淞为第三营营长,陈雄为支队司令部参谋。”
黄绍竑一口气说到此,见部下仍肃静如常,这才又用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望着陆清的那一百多人,接着说着:“同行的陆统领愿将部队一齐交给我们改编,他于昨晚已离队他去,因此陆统领的部队分三部分别编入第一、第二、第三营中。现在,各营按新的建制序列重新站队!”
陆清的那一百多人,见首领不在,四面又被黄绍竑的部队监视着,只得依令而行,被拆散分别编入黄绍竑部的三个营中。编队工作眼看即将顺利完成,可是在开阔地中央,却有十几名士兵兀自站着不动,为首的一名老班长两只衣袖卷得老高,右手提着一支手提式机关枪,其余的十几名士兵手里也都端着上了刺刀的五响步枪。黄绍竑见了,暗吃一惊,仔细看时,才知道这十几个人是在抢渡那马河时沉船牺牲了的冯春霖营长那个营幸存下来的士兵,那位老班长,跟随冯春霖有年,作战勇敢,多次立功,冯春霖平日里甚是看得起他。
“他们抗拒改编,图谋不轨,让我集中火力,将其消灭干净!”夏威拍案而起,准备下手。
“不可盲动!”黄绍竑将手一挥,断然制止夏威,“今天是我就职的日子,切不可让部下以刀兵相见!”
黄绍竑说罢,即从方桌上跳了下来,向那一班持枪的士兵走过去。那位老班长见黄绍竑朝他们走来,以为是来收缴他们手中武器的,“刷”的一声,端起手提机枪对准黄绍竑,看样子,他是要拼命了。黄绍竑面无惧色,仍朝这一班人走来。那老班长的指头已轻轻贴在枪的扳机上了,只要他一抠,黄绍竑便会随时倒下去。但黄绍竑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切,还是迈着军人的步伐,继续走过来,当距离那老班长的枪口两米左右时,他站住了,用那双目光冷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看着这位老班长,平静而威严地问道:
“你们不愿跟我去当自治军?”
“这还用问!”
那老班长硬邦邦的一句话,像枪机撞击着子弹底火似的,“要当自治军,在百色、恩隆、南宁、那马河……哪里不可以,转战千里,吃了多少苦,死了多少人,连我们冯营长都战死了,为什么要向自治军低头?”
黄绍竑那冷冽的目光,被老班长这几句话碰得退了回来。他觉得眼眶里有些发酸,冯营长在那马河中站立在那只小木船上喝尽最后一口酒的形象,此时牢牢地屹立在他脑海之中,正用那不屈的眼光死死地盯着他,似乎老班长刚才的那些话,是由冯营长之口说出来的。他黄绍竑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何曾想到要向自治军低头!他抚着自己腮上那又长又密的胡须,对老班长说道:
“你们当然知道,我这胡须为何至今还留着,那还不是为了铭记在百色被自治军缴械的耻辱!我的旗帜可以换成白色的,但腮上的胡须永远不会剃掉,除非我不再当军人!”
黄绍竑说得激动起来,他那双冷峻的眼睛里,老班长第一次发现竟也闪着两团火。他接着说道:
“从恩隆出发,奉命增援南宁,我带的部队有一千多人,可是现在只剩下四百多残兵疲卒,难道要把你们都拖死打光,我黄绍竑才算得上英雄好汉吗?!”
那老班长却还是硬朗朗地说道:“反正我们不愿向自治军低头,宁死也不当自治军。黄统领,请你不要管我们好了!”说罢,把手一挥,命令他那一班人:“走!”
这班兵手持有雪亮刺刀、子弹顶在膛上的步枪,随时准备厮杀格斗,与对手同归于尽。那老班长则手端机枪,亲自断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后走去。开阔地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夏威拔枪在手,牙齿咬得格巴直响,要不是黄绍竑与那班兵的距离太近,他早就要用密集的火力彻底消灭他们。
“站住!”
黄绍竑猛地大喝一声。那一班士兵原都是训练有素的,被长官这猛地一喝口令,“刷”的一声,步子本能地一齐停了下来。那走在队伍后头的老班长,见黄绍竑不让走,倏地把枪口一抬,直对着黄绍竑的胸膛,他偏着头,用凛不可犯的口吻问道:
“要拼命吗?黄统领!”
黄绍竑也不理会那把枪口逼住他胸膛的老班长,却扭头向司令台那边喝道:
“给我把钱拿来!”
一名卫士,立即捧着一袋子叮当作响的银元跑了过来。
黄绍竑接过那袋子钱,走到老班长跟前,说道:
“你们打从恩隆跟着我,转战千里,流血拼命,我至今还没有给你们发过
饷——这并不是我黄绍竑克扣你们,实在是没钱可发啊!你们现在既然要走,人各有志,我也不强留你们。这点钱,就算是我给你们最后发的一次军饷吧!”说着,他从袋子里掏出十元银洋,递到老班长握着枪的手里,然后又亲自给每个士兵各人发了五元银洋,这才挥挥手,说道:“走吧!”
那位老班长,平端着手提机枪,向长官黄绍竑深深地行了最后一个注目军礼,然后才带着全班,缓缓离去,走向前面一排莽莽苍苍的群山。
黄绍竑回到司令台上,下达了出发的命令,把部队向玉林开拔,投奔李宗仁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