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七月十七日,在省会南宁麻雀巷的“耀武上将军”府第里,笼罩着一片慌乱惊惶的气氛。管家们低声吆喝着,指挥马弁家丁扛抬着贵重物品出出进进,府第门口那几辆马车上已经堆得满满的,还有成堆成堆的东西摆在院子里,那些临时抽来的精壮挑夫们正在整理着担子。丫鬟、小姐、太太们则在房中忙乱地收拾着金银细软、梳妆用品……
在这偌大的府第里,虽然下人们慌乱一团,惶然无措,但是府第的主人——老帅陆荣廷却镇静如常。他今年六十三岁,体格魁伟,面孔宽阔,天庭饱满,下颚圆长,无论是用江湖相士的眼光还是常人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一副难以见到的好相貌。可惜的是,右下颚有一伤痕把这副好相给扭歪了一点,歪成一个“毋”字。虽然下颚这点残缺有损于他的相格,但是,那双细长有神的眼睛和线条粗犷的鼻子,又给他增添了几分剽悍豪放的气质,使人觉得,似乎他的右下颚必定要有那么一条伤痕,那脸也必定要扭成这么一个“毋”字,才算是真正的富有绿林好汉传奇色彩的陆荣廷。此刻,他身着白竹布汗衫,摇着一把大蒲扇,正在花厅上漫步,不时停下步子,逗一逗笼中的画眉鸟。
老桂系首领陆荣廷
“老帅,搬家之事已准备就绪,何时上路,请你下令。”秘书陆瑞轩来到花厅,向陆老帅请命。
“急什么?”陆荣廷不慌不忙地摇着大蒲扇,“你们听风就当雨,孙大炮的部队,还远在梧州呢,他们又没长翅膀!”
“老帅,自从游击司令刘震寰在黎木根倒戈投粤之后,粤军兵不血刃而占梧州,陈炳焜和韦荣昌两位司令的中路军不战而溃,大河一带门户洞开,粤军的陆、海军正沿浔江而上追击我军,不要多久,他们就会抵达南宁。”
“嘿嘿!”陆荣廷冷笑一声,“我就怕他们不来!”
“老帅是说……”身为随从秘书,又一向颇能揣度老帅心意的陆瑞轩,这回竟琢磨不透老帅的心计了,因为前天,老帅明明吩咐他准备搬家,到底往哪搬,却又不明说。老成练达的陆瑞轩见战局不利,估计陆老帅八成是要上边关龙州去避风了。他忙了两天一夜,一切已经就绪,难道又不走了?
“这叫‘引蛇出洞’,你懂吗?”陆荣廷用扇柄朝陆瑞轩点了点,说道,“我把正面的梧州让给他,还可以把省会南宁让给他。”
“啊——懂了,我懂了!”陆瑞轩把后脑勺一拍,省悟地说道,“老帅让开正面,诱敌深入,然后以右路黄业兴司令的第一路军攻高州,以左路沈鸿英司令的第二路直扑四会,两路大军,深入广东,直插广州,去捉孙中山。妙!妙!真是太妙了!”
“哈哈!”陆荣廷放声大笑,那“毋”字脸经这一笑,扯得更歪了,但却并不难看,反而带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倔硬气势。
“家还要不要搬呢?”陆瑞轩见老帅气度非凡,心想粤军虽然占了梧州,恐怕是无法到南宁的了。
“唔,反正是要坐船,不是下广州就是上龙州,到底去哪一方嘛——”陆荣廷把那个“嘛”字拖得老长,“这还要听观音菩萨的安排。难道你不晓得再过六天是什么日子吗?”
“啊——观音诞!”陆瑞轩马上明白了,今年是辛酉年,再过六天即农历六月十九日,这是观音菩萨的诞辰日,每年的这一天,老帅照例要举行规模盛大的祭祀和庆祝活动。只因时局紧张,戎马倥偬,连身为老帅心腹的陆瑞轩竟也差点把这个盛大的节日给忘了。
那观世音本是佛教大乘菩萨之一,据佛经说此菩萨为广化众生,示现种种形象,多达三十三身,然而都未提及其诞辰日子。六月十九日这观音诞辰又从何而来呢?说来倒也颇为滑稽荒唐。原来,陆荣廷出身贫寒,自幼丧父,十岁那年母亲又病死,从此流落武鸣街头。白天,他出入赌场,向赌徒们乞讨些“利市”;晚上,则潜入茶楼酒馆,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十六岁那年,他竟偷到县太爷衙门里去了。县太爷闻报大怒,命捕快差役闭城搜捕,定要将陆荣廷捉拿归案。捕快差役奉命后,立刻闭城搜查,把个小小的武鸣县城折腾得如梳篦梳头一般,但却不见窃贼的踪影。原来,陆荣廷见事发,无处藏匿,急得蹿入城中一座观音阁,藏身于观音像之后。半夜里,他从观音阁中出来,潜到城墙上,跳城逃走,竟毫无损伤——这天,恰好是清朝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年)农历六月十九日。陆荣廷逃出武鸣,远走边关龙州,浪迹绿林之中。后来应募入伍,不久又被遣散,便在边关上啸聚山林,成为游勇首领。清政府也奈何他不得,只好把他招安出来,封了个管带。不料陆荣廷从此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当了广西提督,到辛亥革命那年,他又夤缘时会,当了总揽全省军政大权的广西都督。民国五年,他利用“讨袁护国”之机,将广东地盘夺到手上,他控制两广,又进军湖南,成为拥兵自重的西南实力派首领。时人以“南陆北冯”相提并论,那“北冯”便是北方的直系首领冯国璋。陆荣廷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沦落为少年窃贼、绿林好汉,最后竟发迹为都督、耀武上将军和统治两广的巡阅使,他自认全靠观音菩萨的庇佑。如果那天他不避入观音阁,不仅性命难保,更无以到得边关龙州,特别是他小小年纪,从那几丈高的城墙上跳下竟无半点损伤,这不是观音菩萨暗中佑助又是什么呢?因此他发迹之后,就大兴土木,筑观音阁,修庙宇,家中供奉观音像,行军作战亦带着观音像,每遇疑难之事,总要向观音像卜卦问吉凶。他又别出心裁地以观音托梦为由,定六月十九日为观音诞辰。每年的这一天,他都要请京戏、桂戏、粤戏各一班,到自己府中的观音阁演唱。唱完戏,即令人用轿子抬着观音像,令戏子们在后载歌载舞,又令他的卫队全部换上白衣白袍,跟在后面沿街游行,笙歌曼舞,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陆瑞轩知道,现在孙中山命令粤军伐桂,兵凶势险,像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老帅当然要仰仗观音菩萨的佑助了。他见陆荣廷没有下令马上搬家,就悄悄地退出花厅,吩咐下人们看管各项重要物件去了。
陆荣廷也离开花厅,径到府中的观音阁来。那观音阁中的神台上置放着坐在莲花蒲团上的观音像,像前有三只香炉,中间一只最大,是赤金铸的,旁边两只略小,是黄铜铸的。香炉之前是一张紫檀雕花案几,案几上摆着一把九狮军刀,这是不久前,北京政府特地赠给陆荣廷的。军刀一侧,放着一叠黄纸、一把剪刀、一支毛笔、一块墨砚。陆荣廷来到观音像前,先跪下拜了几拜,然后站起来,左手拿起一张黄纸,右手拿剪刀,将那黄纸剪成一个“纸人”模样。
他一连剪了四个纸人,这才放下剪刀,取过毛笔,在第一个略大的纸人上写了“孙中山”三字,又在比“孙中山”略小的那个纸人上,写了“陈炯明”三字,最后在那两个大小差不多的纸人上分别写了“许崇智”和“叶举”两个名字。陆荣廷拿起“孙中山”,像巫师念咒一般,念道:
“孙文呀,孙文,你和我无仇无怨,为何要与我不断作对?今日在观音菩萨面前,我要你粉身碎骨!”
陆荣廷念罢,随即将那写有孙中山名字的“纸人”对着观音菩萨焚化。接着,他又将“陈炯明”“许崇智”“叶举”也一齐烧了。
陆荣廷与孙中山政见不合,格格不入,由来已久。事情要追溯到民国六年的夏天。孙中山在领导讨伐张勋复辟之后,面对践踏约法、反对共和的北洋军阀段祺瑞,决定再予声讨。他从上海率领一支海军护法舰队和部分国会议员到广州,组织护法军政府,自任大元帅。两广本是陆荣廷的势力范围,陆一向视为禁脔,不容他人染指。他表面敷衍孙中山,暗中却与西南另一实力派滇省军阀唐继尧勾结起来,拆孙中山的台。孙中山当时没有实力,被迫于次年五月离粤赴沪。他在辞职通电中怒斥陆荣廷与北洋军阀为“一丘之貉”。孙中山在上海住了两年,决定再下广东举起护法旗帜,继续领导革命。去年八月,他命令粤军总司令陈炯明由福建回师,进攻广东,仅两个多月时间,便将桂军逐出广东。今年五月五日,孙中山在广州被国会非常会议举为非常大总统。为了削平变乱,统一全国,以便实现民主共和,孙中山决心消灭盘踞广西的陆荣廷桂系势力。六月二十七日,孙中山任命陈炯明为总司令,兵分三路伐桂,以陈炯明指挥粤军主力及海军舰队为中路军,以粤军第二军军长许崇智、粤军前敌总指挥叶举分率左、右两路军,向广西进击。陆荣廷也以三路桂军迎战,命广西护军使陈炳焜指挥桂平镇守使韦荣昌部为中路军,守梧州;以军长沈鸿英部任左路,布防贺县、信都、怀集一带,伺机进击粤北;以司令黄业兴部为右路,由玉林、陆川向广东南路高雷一带进攻;以广西督军谭浩明指挥两个师集结于玉林、北流、容县一带,策应正面和左路。不料,正面与粤军刚一接触,桂军游击司令刘震寰就在梧州前线倒戈降敌,粤军顺利占领梧州,形势对桂军颇为不利。正当桂军上下惊惶的时候,陆荣廷令沈鸿英率左路攻粤北,直趋四会;令黄业兴率右路猛攻高雷,欲合击广州,使粤军首尾难顾。陆荣廷深感成败之机在此一举,如沈鸿英、黄业兴获胜,他就可重下广州,再一次摧毁孙中山的革命大本营;如两路受挫,粤军正面长驱直入,不过十数日,南宁将不保,他只得远走边关龙州了。因此他不得不命令秘书陆瑞轩做好搬家的准备。
陆荣廷正在观音菩萨面前诚惶诚恐地祈祷着,忽闻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气得一下跳将起来。因为他向观音菩萨祈祷的时候,是不准任何人前来干扰的,现在何人斗胆闯入观音阁来?陆荣廷既不喝问,也不扭头去看,即时伸手在紫檀雕花案几上取过那把九狮军刀,“嗖”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刀来,他要一刀砍下来人的脑袋,以向观音菩萨示诚。
“姐……姐夫,是我!是我呀!”
陆荣廷这才扭头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内弟——广西督军谭浩明。他心里猛地一惊,忙放下那九狮军刀,急急地问道:
“月波(谭浩明字月波),前线怎样了?”
“不好,不好!”谭浩明惊慌失措地摇着头,“刘震寰引着粤军自大河而上,追击我军,桂平镇守使韦荣昌已率部向粤军投降,
陈炳焜走了,我在茂林桥与粤军接仗,又败了!”
“哈哈!月波,你受点小挫就急成这个样子,快来拜拜观音菩萨吧,菩萨会保佑我们的。”陆荣廷并不在乎正面的溃败,因为桂军主力不在正面,而在左、右两路。
“是!”谭浩明马上对着观音菩萨磕起头来。
谭浩明与陆荣廷的关系不同寻常。当年陆荣廷逃离武鸣,远走边关龙州,无依无靠,又由龙州流浪到水口圩。水口圩离龙州不远,与越南仅一河之隔。陆荣廷在水口圩认识谭浩明的父亲谭泰源,谭家务农兼撑渡船,为小康之家。谭泰源见陆荣廷性格活泼,身体壮实,孔武有力,遂收留令其帮撑渡船,陆荣廷这才有了个落脚之地。日久,谭浩明的姐姐看上了陆荣廷,并与其正式结婚,陆、谭遂成郎舅之亲。当陆荣廷发迹,扶摇直上的时候,谭浩明之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位至广西督军之职,时人常以“陆谭”并称。其实,谭浩明本不学无术的庸碌无能之辈,不过借着与陆荣廷有裙带关系才得以任要职。今日从前线战败归来,陆荣廷自然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谭浩明拜过观音菩萨之后,与陆荣廷从观音阁中出来,只见秘书陆瑞轩面带惊惶之色匆匆奔来,向陆荣廷报告:
“老帅,沈鸿英在粤北战败,退回贺县,通电宣布自治,声明与老帅脱离一切关系,自称救桂军总司令……”陆瑞轩急喘喘的,不得不停下来吸一口气,又接着报告,“另据报,右路军黄业兴部在粤军围攻下退出高州,黄业兴率部退回广西后,又突然率军开向钦廉方向,似有将部队开入南路投降粤方的意图。”陆瑞轩满头冷汗,颤抖着将手中的两封电报呈给陆荣廷。
“姐夫,我们左、中、右三路大军,都完啦!”谭浩明哀叹一声,用哭一般的声音说道。
“哼哼!爹娘都给他们生了两只脚,走东走西由他们去好了!”陆荣廷将电报往地上一扔,随随便便地说道。
“姐夫,我们怎么办?”谭浩明眼定定地望着陆荣廷。
“他们要来,我们就走嘛。”陆荣廷抬了抬他那有一条伤痕的下巴,仍不在乎地说道,“打败算什么,打败就上山,我们不都是从山上下来的嘛,只要手上抓住本钱,世界是有得捞的!”
“瑞轩,你马上去给我把福祥找来!”陆荣廷对陆瑞轩道。
“是!”
不久,长得黑胖的旅长陆福祥奉命来到,他既是陆荣廷的义子,又是陆氏身边的一员悍将。陆荣廷命令道:
“福祥,你把存放南宁的军火全部运回武鸣老家去,将部队撤到高峰坳一带布防,要保存实力,必要时可拉上山去,听我的命令随时准备反攻!”
“是!”陆福祥奉命去了。
“老帅,我们呢?”陆瑞轩心神不定地问道。
“到龙州去。”
陆荣廷说得干脆而轻松,仿佛这不是败逃,而是去游览观光一般。但陆瑞轩透过那张“毋”字脸,看得出老帅内心是痛苦的。他点了点头,说道:
“我去安排一下吧!”
陆瑞轩正要走,陆荣廷却又唤住了他:
“且慢!”
“老帅有何吩咐?”陆瑞轩忙转身问道。
“走,我们要走得堂堂正正的。”陆荣廷摆出一副豪爽的大丈夫气派,“你拟个电文吧,就说为了不使地方糜烂,百姓免遭兵灾,我陆某人自愿下野,以息干戈,以全桑梓,以救斯民……”陆荣廷虽然从三十七岁才开始学文化,但文字功夫并不粗浅,他作的诗、写的大字胜过那些饱读经书的文案幕僚,平时给部下批阅电文,常有画龙点睛之妙。
“是!”
“把那三个戏班子也一起带上,我们到龙州去祝观音诞!”
“是!”
陆瑞轩口头上答应着,那两条腿却站着不动,脸上一副沮丧凄惶之色。他知道此电一发,陆老帅一离开南宁,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流亡和寓公生活……
“莫那么想不开嘛,坐江山和赌钱坐庄一样,今天是我,明天是你,下一次又轮到我来,赌输的钱是可以再赢回来的!”陆荣廷把两只衣袖往上一推,像在番摊上下大注一样,气派不减当年。
也许是陆老帅这几句颇具“哲理”的话给陆瑞轩打了气,壮了胆,他点了点头,这才去拟老帅的下野电文。
下野通电一发,陆荣廷带着广西督军谭浩明、省长李静诚等一批文武要员,离开南宁麻雀巷,到凌铁村码头乘船,上边关龙州去了。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黄业兴统率的右路军在攻下高州之后,忽闻桂军中路全线溃败,恐孤军深入,后路被断,急从高州撤回广西玉林,又闻桂平镇守使韦荣昌已降粤,黄业兴见大势已去,即自谋出路。他本是广东钦州人,所部大多是钦廉子弟,便决定脱离桂系,将所部开往广东南路,再图发展。黄业兴统率的这支队伍原是桂军名将林虎的第二军,因林虎反对向广东用兵而辞职离桂,陆荣廷即以该军师长黄业兴升司令,统率全军进攻高雷。第二军虽桂军劲旅,但在粤军的追击之下,又闻各路桂军皆已战败,官兵已无斗志,逃的逃,降的降,士气瓦解,溃不成军。他们由广东逃回广西,复又奔向广东,官兵惶惶,皆不知所往。这天,当部队从玉林逃到北流县的六靖镇时,已是黄昏时分。由于整天胡乱奔跑,官兵疲惫不堪,一时听到宿营的号声,士兵们那两条跑得麻木了的腿一下酥软下来,像被伐了的一片丛林,伏地而倒。大路旁,河沟边,古树下,三五成群,横七竖八,一个个仿佛中了瘟疫一般,除了口中在不住地喘息着外,四肢皆已动弹不得。不过,也有个别体魄特别强健的士兵趁混乱之机,军纪荡然,独自提着枪,摸入百姓早已逃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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