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似的走到前院大书房的时候,泠月已经随水安进了书房的门口。
冷玉堂盯着一身青衣不施脂粉怀抱瑶琴的泠月,双手紧紧地攥着,手心里已经汗湿。
“泠月姑娘。”云轻庐已经转身,对着泠月拱手抱拳。
“云公子不愧是御前红人呢,用这种方式把奴家传唤来,倒也不失新意。”泠月淡笑,冷漠的目光瞥了冷玉堂一眼,心中暗暗奇怪为什么这个人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不是曾经也是揽月楼的恩客?
“泠月姑娘莫要生气,是咱们王爷急于听姑娘一曲天音,便急着用这种方式把姑娘请来,云轻庐这厢先给姑娘赔礼了。”云轻庐说着话,便站起身来,对着泠月躬身作揖。
“泠月不敢当。”泠月怀抱瑶琴,对着云轻庐轻轻一福,然后转身,对着水溶也轻轻一福,“奴家泠月,给王爷请安。”
她的声音虽然已经改为京腔,但话音还带着一丝吴侬软语的韵味,冷玉堂一声不响的听着,心紧张的快要跳出嗓子眼儿。若不是多年来养成的冷静孤僻的性格,他恐怕已经冲上前去,握着泠月的手,叫她一声:姐姐。
血浓于水。在泠月一进屋的那一刻,冷玉堂便认定此人就是自己寻找多年的二姐。
邢玦的二姐邢彩霞,从小喜欢旭日东升,最不喜冷清的月色。只是一朝风云变,最不喜欢月色的她却给自己换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泠月。若是叫的不清晰,该是‘囹圄’二字吧?她在提醒自己什么?
“泠月姑娘免礼。”水溶看着一边紧张的冷玉堂,心中暗暗得意,心想这件事情回头说给玉儿,一定会被她赞赏一番。
而此时水溶的得意被后门进来躲在‘渔樵耕读’四扇屏风之后的黛玉看在眼里,便成了对泠月的一种暧昧不清。
子詹抬头看了看黛玉,见她轻轻地咬着嘴唇,便知道这下王叔可麻烦了,心中偷偷一乐,忙抬手捂住嘴巴。
既然是招人家来弹琴的,自然是要听一曲的。水溶吩咐丫头在香炉里焚了香,泠月便在大书房的一角摆了琴,丫头捧了铜盆来,泠月净了手,坐在瑶琴前,轻轻地弹奏了一首旧曲。
这是她小时候听母亲弹过的一首曲子,母亲叫她(采莲曲)。琴声悠扬清澈若流水一般由指间倾泻而出。
仿佛间,人已置身碧波清水间,朵朵莲花正绽开花瓣,嫩嫩初蕊递送缕缕幽香,田田莲叶随风向你微微摆舞,翩翩彩蝶绕花而飞,清风拂过,衣袂飞扬,正意畅神怡间,忽见小舟,有美一人,婉若青莲,飘然流雪,矫然游龙,惊鸿踏水,笑语嫣嫣,可亲可怜,意倾情动,且携素手,同醉莲中……
弹到忘情时,泠月情不自禁的吟唱出来:
莲花沾清泉,涟漪叠心间,
若有典故孕其中,菩提心本安。
夕阳唱霞染,风动枫叶乱,
无色揭缔空本然,透空薄雾间。
一夜风雪过枝尖,落花三两半,
若将落花拾一蓝,还葬花邺间
泠月的歌声比琴声还要好,宛转悠扬,带着一股淡淡的哀伤,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怪不得云轻庐对姑娘大家赞扬,原来姑娘的琴声却是如此好。”水溶先从琴声中醒来,微微颔首,眼睛却瞧着冷玉堂。
而此时的冷玉堂,却早就变了颜色,只见他面色苍白,眼角中带着泪水,放在酒杯旁的手紧紧地握住,手指的关节处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王爷过奖了,泠月失态,还请诸位海涵。”泠月说着,抬手擦拭着腮边的清泪。十年来无论面对怎样的屈辱都没有流过一滴泪的她,今天竟然让自己的情绪失控,是因为那个似曾相识的男子的缘故吗?还是自己思念亲人太深,产生了幻觉?
“泠月姑娘,恕本王冒昧,问一句你的私事,不过本王希望你能说实话,因为这会牵涉到一个多年前的案件,那位朝廷命官的冤狱能不能昭雪,或许只在你的一念之间。”水溶轻笑,缓慢的说道。
“王爷的话奴家不敢当,在客人面前,泠月没有私事,王爷尽管问。”泠月态度谦卑,却目光寒冷,没有一丝温度。
“请问泠月姑娘再沦落风尘之前的名字,是不是叫邢彩霞?”水溶平静的看着泠月,看着她冷月一般的脸庞慢慢的苍白,渐渐地落入无尽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而他的嘴角却渐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姐姐!”冷玉堂再也坐不住,猛然间离席冲到泠月身边,半跪了身子,握住泠月的那双纤细苍白的手。
“你……”
“我是珏儿。”冷玉堂咬着牙,强忍着不让自己悲伤,但因悲伤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被泪水淹没。
“你真的是……珏儿?”泠月在瞬间失去了思维,直到眼前这个高大的黑衣男子把自己拥抱入怀,在自己耳边一声声的叫:姐姐,姐姐……
黛玉看着外边姐弟相认的情景,心中也涌起阵阵悲伤。于是转身退出,不再看下去。
子詹见黛玉从后门出去,也忙回身跟上,待走到后院里,方拉住黛玉的手,奇怪的问道:“婶婶,你怎么不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人家亲人久别重逢,叫我在那里白白的陪什么眼泪?”黛玉笑笑,抬头看着夜空中稀稀落落的星辰。心中有些感慨,果然是人间何处不相逢。
“婶婶,你说那个冷玉堂此次找到了他的亲人,会不会同王叔合作?”
“不知道。这要看他姐姐的态度了。”黛玉对此事不再关心,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已经帮水溶帮到这个地步,看来事情已经差不多了。
黛玉从后院慢慢往回走,路过子詹住的小院时让子詹回房,子詹却说要陪着婶婶一起回云水居,然后再让婆子送自己回来。
黛玉想想自己出来时没带丫头,所以便点点头,同意子詹和自己一起走回去。
盛夏的花园子里,浓荫遮月,凉风习习。黛玉甚至有些享受着夜晚的散步。
子詹牵着黛玉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问道黛玉不耐烦,说了一句:“子詹,身为男孩子,不要这么多话好不好?凡事都要用心去看,用心去领会就可以了。没有必要把心中所感所想都说出来。”
子詹立刻闭嘴,反复思索黛玉的话。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皇总是很少说话,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是沉默再三,然后再说话的原因。而也正是黛玉这句话,成就了天朝一代圣君在以后的政治生涯中,一直保持严谨严肃的态度,处置朝中大小事务,总是三思而后行,从无冲动之举。
二人无语而行,甬路两边偶尔几声蛐蛐儿的叫声,让园子里更加宁静。
黛玉突然止步,握着子詹的手蓦然一紧。子詹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儿,随后听见前面的花丛里,又轻轻地哽咽声。
子詹抬起头,看看一脸凝重的黛玉,不知她此刻在想什么,但子詹却握着黛玉的手,率先迈步,并挡在黛玉的前面。脚上的鹿皮小靴踩在青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谁在那里?”黛玉想把子詹往自己身后扯,无奈子詹不答应,硬是挡在她的前面。
哭声突然止住,几声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树叶处传来,浓荫里边闪出一个丫头模样的身影,低着头,怯生生的对着黛玉福了一福。
“宝琴?”子詹先认出了面前这个弓着身子缩着肩膀的女子,惊讶的叫了一声,“你躲在这里哭什么?你手里拿的什么?”
子詹说着,便冲上去,躲过宝琴手中的一块帕子样的东西,托在手中,未及打开,便闻到一股血腥味,于是吃惊的问道:“这是什么?”
不等宝琴回答,黛玉也闻到了难闻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滚,忍不住转身,对着路边的花丛呕吐起来。
子詹便把那布包扔回宝琴的怀里,连声说道:“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还不快说?”
“是……是……”宝琴便又哭起来,那布包里是一根手指。血迹斑斑的,是刚刚太后派人给自己送来的东西。
“你……你给我跪下!”子詹听见黛玉在后边不停地呕吐,又气又急,对着宝琴吼完,忙转身去黛玉身边,那自己袖子里的帕子拿出来,给黛玉擦拭着嘴角,一边踮着脚尖去拍黛玉的后背,连声问道:“婶婶,没事吧?婶婶,别怕……”
黛玉慢慢的蹲下身子,因为呕吐让她的胃里不停地翻搅,她只好蹲下身子用膝盖顶住胸口,方能好受一些。
“来人!来人!”子詹见黛玉蹲下,以为她支撑不住了,对着空中连声喊着。
暗影里的侍卫闻声赶来,看见蹲在地上吐得一塌糊涂的北静王妃不知所措。
“还不把我婶婶扶回房去!”子詹看着傻愣愣的侍卫吼道:“你,快去前面大书房通知王叔,再把云轻庐也叫来!”
暗卫身怀高深的武功,子詹一声吩咐,便不见了人影,剩下的一个便走到黛玉跟前,想着去把黛玉抱起来送回云水居,又觉得有些不妥,所以有些犹豫。
“哎呦,笨蛋,你不会去叫下人抬软轿来?”子詹抬手打掉那暗卫伸出去的手,跺脚嚷道。
那暗卫恍然大悟,轻轻一跃,跳上树梢,对着夜空学着鸟儿叫了两声。
另有两名暗卫出现在子詹身边,原来那个便想云水居的方向疾驰而去。
黛玉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没东西可吐,她试着站起来,却觉得浑身乏力,便抬手拉住子詹,轻声说道:“不要闹得人尽皆知。我没事。”
“婶婶没事就好。”子詹用力扶起黛玉,搀着她走开几步,寻着一张石凳,让她坐下,然后轻轻地捶打她的后背。
黛玉刚喘匀了气息,水溶云轻庐和云水居的软轿便先后都到了。
“玉儿,怎么回事?”水溶第一个冲过来,身后跟着刚刚被子詹派去的暗卫。
“没事,刚闻到一些怪味,吐了。”黛玉尽量不去想刚才的血腥味,但被水溶一问,还是有些干呕。水溶双眸一敛,心猛然一阵疼痛,上前去把她拥在怀里,让她的脸颊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淡淡的龙涎香顺着黛玉的鼻息直到心肺,恶心的感觉慢慢退去,黛玉偎依在水溶的怀里,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云轻庐也一阵小跑赶过来,看见水溶揽着黛玉坐在那里,右手揽着她的腰,左右不停地轻拍她的后背,便站住脚步喘息着,问边上的子詹:“大殿下,到底怎么回事?”
子詹便回头看了那边依然跪在地上的宝琴,叹了口气说道:“都是这个孽障,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在这里哭,倒把婶婶给吓了一跳。”
“大殿下,都是奴婢的错……”宝琴已经是又怕又悔,跪在地上呜呜的哭着,不知大皇子和北静王会怎么处置自己,如此一来,太后交代的事情不仅没办好,反而跟家糟糕,自己的哥哥性命还保不保得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