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或者仅仅在街上或宴会上见过的人,对她都有帮助;她把这些回忆和自己的个性结合起来,就这样创造出以事实为基础,并用她的经验、她对技巧的知识和惊人的吸引力加以充实的人物。人们以为她只在舞台上那两三个小时中作表演,却不知当她带着专心的样子跟人谈话或在办什么事情的时候,她所扮演的人物始终存在于她的心坎里。她常常感觉到自己是两个人,一个是女演员,众人喜爱的红人,伦敦穿着得最时髦的女人,这是个影子;另一个是她晚上在舞台上扮演的女人,这才是实体。
“什么叫天才,我要是知道才见鬼呢,”她心里想。“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愿抛弃一切,只求回到十八岁。”
然而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如果她有可能重新倒退回去,她要不要呢?不。并不真要。她所关心的并不是走红——或者你喜欢说是成名——也不是在于掌握观众,不是在于他们对她的真诚仰慕,当然更不是她因而能够得到的金钱;真正使她激动的是她感到自己身上蕴藏着的力量,是她掌握作为媒介的角色的本领。她能进入角色,也许不是个很好的角色,台词也很无聊,然而凭着她的个性,凭着她现成的聪明灵巧,她能给角色注入生命。她处理角色的本领是任何人无从企及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好比上帝。
“再说,”她暗自好笑“我十八岁的时候,汤姆还没出生呢。”
他喜欢同罗杰玩毕竟是很自然的。他们是同一代的人。今天是他假日的第一天,她必须让他开开心心地玩去;反正还有整整两个星期哩。他很快就会对整天和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待在一起感到厌烦的。罗杰很可爱,可是他鲁钝;她不能因母爱而看不到这一点。她必须十分注意,不能流露出半点困恼的样子。她一开始就抱定宗旨,绝对不要对汤姆有任何要求;如果他觉得对她欠什么情,那就糟透了。
“迈克尔,你为什么不把汽车间上面的那套房间租给汤姆呢?他既已通过了考试,成了注册会计师,就不能再住在一间卧室兼起居室的屋子里了。”
“这个主意不错。我去向他提出。”
“这样可以省掉一笔经租人的费用。我们可以帮他布置。我们有许多堆置着的旧家具。与其让它们在阁楼上霉烂掉,还不如让他使用。”
汤姆和罗杰回来吃了一顿饱饱的茶点,便去打网球,一直打到天黑。晚饭后,他们玩多米诺骨牌。朱莉娅出色地扮演着一个年纪还不好算大的妈妈,满怀欢喜地观看着她的儿子和他的男朋友打牌。她很早就去睡了。不多一会,他们也都上楼了。他们的房间正好就在她房间的上面。她听见罗杰走进汤姆的房间。他们谈起话来,她的窗子和他们的窗子都开着,她听得见他们热烈谈话的声音。她恼怒他们哪来那么多话可以交谈。她一向觉得他们俩都不是十分健谈的。过了一会儿,迈克尔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哎,你们这两个孩子,睡觉吧。你们可以明天再谈嘛。”
她听见他们的笑声。
“好吧,爹,”罗杰大声说。
“一对混帐的碎嘴子,你们真是。”
她又听见罗杰的声音。
“好吧,晚安,老头儿。”
汤姆也热情地回答:“明天见,老朋友。”
“两个白痴!”她心中愠怒地想。
第二天早晨,朱莉娅正在吃早饭,迈克尔来到她房间里。
“小伙子们到亨特科姆去打高尔夫球了。他们要打两局,所以他们问是否必须回来吃午饭。我对他们说,他们来好啦。”
“我不太喜欢汤姆把我们家当作个饭店。”
“哎,我亲爱的,他们还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嘛。让他们尽量玩个痛快吧。”
那天她将整天见不到汤姆的面,因为她为了要及时赶到剧院,必须在五、六点钟之间动身去伦敦。迈克尔当然大可一团和气地随他们怎么做。她可伤了心。她几乎要哭出来。他准是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而她此刻想念的是汤姆;她本来下定决心,务使今天不同于上一天。她一醒来就抱定宗旨要容忍,要顺从事情的发展,然而她没有料到会迎面扶到这样一记耳光。
“报纸来了没有?”她绷着脸问。
她满腔怒火,驾车到市里去。
再下一天也并不好上多少。小伙子们没有到外面去打高尔夫球,但他们打网球。他们没完没了的活动使朱莉娅极为生气。
汤姆穿着短裤,露着两腿,上身一件球衫,看上去至多不超过十六岁。他们一天要洗三四次澡,所以他不可能保持头发平服,等头发一干下来,乱蓬蓬地满头都是望发。这使他看上去更年轻了,然而是多么媚人啊。朱莉娅心里难过。她觉得他的举止行动不知怎的都变了;老跟罗杰在一起,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穿着讲究合宜的出入于交际场中的汤姆,而重新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小学生。
她从没在话里透露过,甚至目光里也没暴露过,他是她的情人;他对待她仿佛仅仅是罗杰的母亲。他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淘气还是客气,都使她感觉到她是属于长一辈的。他的行为中一点也没有年轻人向一个迷人的女人献殷勤的意味;他那样子宛如在一个没有出嫁的姑母面前展现的宽容的亲切。
朱莉娅恼恨汤姆竟俯首帖耳地围着一个比他小得多的孩子转。这说明他缺乏意志。但是她不怪他;她怪罗杰。罗杰的自私使她憎恶。当然可以说他还年轻。不过他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欢乐,显出他的卑劣本性。他不会做人,也不替别人着想。他这样行动,仿佛这幢房子、这些仆人、他的父母都是专为他的方便而存在的。她多次想要严厉训斥他,却总不敢在汤姆面前扮演一个训子的母亲的角色。而且当你责骂罗杰的时候,他会显出一副受到严重伤害的样子,好像一头遭到了袭击的雌鹿,真叫人气得发疯,这使你感到自己既不仁慈又不公正。她也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是他从她那里继承到的一种眼神;她在舞台上经常运用,效果十分动人,她知道这不一定说明有多了不起,不过当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这种神情时,却使她感到震惊。此刻她一想到这个,就对他心软了。但是这感情的突变告诉了她一个事实:她是在妒忌罗杰,在疯狂地妒忌着。这一认识使她多少有点震惊;她不知该放声大笑,还是该感到羞耻。她思索了片刻。
“哼,我要拆他的台。”
她不打算让下个星期日像上一个那样度过。感谢上帝,汤姆是个势利的人。“女人用魅力来吸引男人,并纵容他们的恶习来掌握他们,”她喃喃自语,弄不清这句警语是她自己杜撰的,还是从她过去演过的哪个剧本里想起来的。
她吩咐打几个电话。她请了丹诺伦特夫妇来度周末。查尔斯泰默利正待在亨莱1,他接受邀请于星期日来访,并将带他的主人梅休布赖恩斯顿爵士同来,他是财政大臣。为了使他和丹诺伦特夫妇开心——因为她知道上层阶级的人们不喜欢在他们认为是波希米亚式的圈子里彼此相遇,却喜欢遇到各种各样的艺术家——她特地邀请了跟她搭档做男主角的阿尔奇德克斯特和他的美丽的妻子,她的艺名是她未婚前的姓名格雷斯哈德威尔。
1即泰晤士河上的亨莱(henley-on-thames),那是牛津郡的一个自治城市,在伦敦西;此处指下述财政大臣在那边的府邸。泰默利在那里作客。
她深信有一对侯爵夫妇在周围盘旋,还有一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内阁大臣,汤姆就不会出去和罗杰打高尔夫球或者整个下午驾赛艇玩了。在这样的一个聚会中,罗杰将无奈地守着他学生的本份,没有人理会他,而汤姆则将看她发挥光辉灿烂的才华。在预期的胜利到来之前的几天工夫里,她咬紧牙关竭力忍受。她很少看到罗杰和汤姆。在有日场演出的日子,她根本见不到他们的面。他们如果不玩什么体育游戏,就开着罗杰的汽车在乡野间乱兜。
朱莉娅在演完戏后开车接丹诺伦特夫妇下乡。罗杰已经上床睡了,但迈克尔和汤姆还在等候他们来共进晚餐。这是一顿很好的晚餐。仆人们也都睡觉去了,他们就自己动手。朱莉娅看着汤姆羞怯而热切地让丹诺伦特夫妇得到所需要的一切,看他遇到有效劳的机会,连忙一跃而起的殷勤样子。他客气得有点过分了。
丹诺伦特夫妇是一对不摆架子的年轻贵族,他们从来没想到过他们的爵位会给人什么了不起的印象,所以当汤姆给乔治丹诺伦特拿走用脏的盘子并递给他一只碟于让他自己夹下一道菜时,乔治有些局促不安了。
“明天罗杰不会打高尔夫球了吧,我想,”朱莉娅心里说。
他们坐着谈谈笑笑直到凌晨三点,当汤姆对她道晚安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但这是由于爱情呢,还是由于香槟酒呢,她却不得而知。他紧紧握了一把她的手。
“好一个快活的聚会啊,”他说。
朱莉娅穿着一件蝉翼纱的衣裳,显得特别漂亮,下楼走进花园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看见罗杰手里拿着一本书,靠在一张长椅上。
“在看书吗?”她问,扬起她那实在俏丽的眉毛。“你干吗不去打高尔夫球?”
罗杰显出一点愁眉苦脸的样子。
“汤姆说天太热了。”
“哦?”她动人地微微一笑。“我还当你以为应该留下招待我的客人哩。今天要有很多人来,我们很容易招呼过来,不用你帮忙。其余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我不晓得。汤姆正忙着在侍候塞西莉丹诺伦特呢。”
“她很漂亮,你知道。”
“我看今天真要烦死人哩。”
“我希望汤姆不要嫌烦,”她说,仿佛非常关心似地。
罗杰保持着沉默。
这一天是完全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度过的。果然她没有多少机会看到汤姆,但罗杰更少看到他。汤姆在丹诺伦特夫妇跟前大受欢迎;他向他们解释如何能免缴他们缴得那么多的所得税。他必恭必敬地听财政大臣谈论舞台艺术,听阿尔奇德克斯特发表他关于政治形势的高见。朱莉娅正处在她的最佳状态。阿尔奇德克斯特富有机智,肚子里有大批戏剧界的轶事,又能讲得出神入化;他们两人在整个午餐时间使座上宾客哗笑不止。喝过下午茶后,打网球的人们打得疲倦了,他们定要朱莉娅(其实也不甚违反她的意愿)模仿格拉迪斯库珀、康斯坦斯科利尔和格蒂劳伦斯1的表演。
1这三人是当时英国著名的舞台女演员,前二人都在毛姆的剧本中演出过。劳伦斯的本名为格特鲁德,在纽约百老汇也曾大献身手。
然而朱莉娅并没有忘记查尔斯泰默利是她的忠诚而没有得到报答的情人,便特意单独和他在傍晚时分散了一会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尽量既不嘻嘻哈哈,也不显示才华,而是含情脉脉,若有所思。虽然白天她表演得精彩绝伦,她却感到心痛;她几乎一片真心地又是叹息、又是愁眉苦脸、又用断断续续的话使他了解她的生活是空虚的,纵然她的艺术生涯享有长久不衰的成功,她不能不感到失掉了什么。有时候她想到那不勒斯湾的索伦多的别墅。一个美妙的梦。也许幸福正摆在她的面前,只要她开口要;而她却做了傻瓜;归根结蒂,舞台上的辉煌成就无非全是一场空。丑角们1人们永远不会理解那部歌剧是多么真实;vestilagillbba2那一套。她孤单寂寞得要命。当然没有必要去告诉查尔斯,说她的心痛不是因为失去的机会,而是因为一个小伙子似乎宁愿和她儿子打高尔夫球,而不和她作爱。
1指意大利作曲家列昂卡伐罗(ruggieroleoncavallo,1858—1919)所作二幕歌剧丑角们(ipagliacu,1892)中的巡回演出剧团的那些男角。
2vestilagiubba,意大利语,意谓“把戏演下去”是歌剧丑角们第一幕末主人公卡尼奥所唱的咏叹调。卡尼奥为该剧团的团主,因其妻爱上一农村青年而妒火中烧,追问其妻,并拔刀威胁,但这时欢即将开演,才强忍登台,登台前唱这段咏叹调把戏演下去。那台戏的情节正巧和他的遭遇相同,他真假难分,竟在台上拔刀把扮演女主角的他妻子杀死。朱莉娅想到自己也必须“把戏演下去”
但是后来朱莉娅和阿尔奇德克斯特搭起档来了。晚餐后,他们正全都坐在客厅里,他们两人没有事先给大家打招呼,就开始随便交谈着,突然像一对情人般爆发起一场争风吃醋的吵架。一时间在场的人不晓得他们是在开玩笑,直到他们相互的指责越来越激烈,越来越不像话,才恍然大悟,笑得肚皮都痛了。接着他们即兴表演一个喝醉了酒的上等人在杰明街上勾搭一名法国妓女的场面。在这之后,那人数不多的观众正哄堂大笑之际,他们又严肃认真地演出了。群鬼,中阿尔文太太企图勾引曼德斯牧师的那场戏。最后,他们为了取得特别优异的效果,演出了他们过去在戏剧界聚会上经常演出的节目。这是一出用英语演出的契河夫的剧本,可是演到情绪激动处,那音调一变而听来竟完全像是在讲俄语了。朱莉娅发挥了她演悲剧的全部禀赋,但又加以闹剧化的强调,所以演出的效果是妙趣横生。她把自己心里真正的苦痛倾注在戏里,而又以生动的诙谐感予以嘲弄。观众们在座位上前仰后合,捧肚大笑;终于笑得哼哧哼哧地呻吟起来。或许朱莉娅从来没有演得这样精彩过。她是在演给汤姆看,演给他一个人看。
“我看见了伯恩哈特和雷耶纳1,”财政大臣说“我看见了杜丝和爱伦泰利和肯德尔夫人。nuncdimittis2。”
1雷耶纳(gabriellecharlotterejane,真名为charlottereju,1857—1920)为法国女演员。
2nuncdimittis,拉丁语,意谓”客我去世’。据圣经路加福音第2章第25到30节,西面得了圣灵的启示,知道自己在来死以前,必将看见上帝所立的基督,后来在圣殿中看见耶稣的父母抱着孩子进来,便用手接过来,称颂上帝说,‘主阿,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安然去世。因为我的眼睛已经看见你的救恩,”财务大臣此处引用的是天主教钦定的拉丁文。圣经,表示在朱莉娅的表演中看到了许多著名女演员,大饱眼福,死而无憾。
朱莉娅满面春风,身子仰后靠在椅子里,一口喝干了一玻璃杯香槟。
“我要是没有拆罗杰的台,我把头砍下来,”她想。
然而,尽管如此,第二天早晨她下楼来时,这两个孩子已经又出去打高尔夫球了。迈克尔送丹诺伦特夫妇到伦敦去了。朱莉娅很疲倦。当汤姆和罗杰日来吃午饭的时候,她觉得要使一把劲,才能高高兴兴地聊天。下午,三人同到河上去,不过朱莉娅感觉到他们带她去并不很高兴,而只是出于无奈。她想到曾多么热切地盼望汤姆的假期到来,强自压住了一声哀叹。现在她计算着要过几天假期才能结束。
她坐进汽车去伦敦,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她并不生汤姆的气,可是非常伤心;她怨恨自己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但是她一踏进剧院,便觉得如同从恶梦中醒来一样,摆脱了对汤姆的神魂颠倒的迷恋;在那里,在化妆室里,她重新控制住了自己,而所有的日常生活琐事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她能享有这种自由的时候,一切都无关紧要。
就这样,这个星期一天天在过去。迈克尔、罗杰和汤姆过得很快活。他们在河里游泳,他们打网球,打高尔夫球,乘船在河上闲逛。剩下只有四天了。只有三天了。
(“现在我可以坚持到底了。等我们回到伦敦后,情况就不同了。一定不能显露出我是多么痛苦。我必须装得若无其事。”)
“这一阵有这么好的天气,我们真是占了便宜,”迈克尔说。“汤姆很受人欢迎,是不是?可惜他不能再待上一个星期。”
“是啊,非常可惜。”
“我以为他是罗杰难得的好朋友。一个十足正常的、心地纯洁的英国青年。”
“是啊,十足的,”(该死的蠢货,该死的蠢货。”)
“看他们吃东西的样子,太有意思啦。”
“是啊,他们看来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的上帝,但愿噎死他们。”)
汤姆将在星期一早上乘早班火车回伦敦。德克斯特夫妇在伯恩头镇有所住宅,邀请他们在星期天全都去他们家吃午饭。他们将一起乘汽艇去。
这时汤姆的假期即将结束,朱莉娅幸喜自己始终没有皱一皱眉头,流露出心中的恼怒。她肯定他全然不知他多么深深地伤了她的心。毕竟她必须宽容,他还只是个孩子,而且如果你真要仔细算算,她年龄大得足以做他的母亲了。她跟他发生了关系,这是件够伤脑筋的事,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也无可奈何;她一开始就对自己说,她决不能使他感觉到她对他有任何占为己有的要求。
星期日那天晚上,没有人来吃晚饭。她但愿汤姆在最后的一个晚上能单独跟她待在一起,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无论如何他们总可以两个人到花园里去散一会步。
“我不知他有没有在意,从他到这里以来,还没吻过我一次?”
他们可以乘赛艇出去兜兜。能在他怀里躺上几分钟,将有如在天堂里一般快乐;这就可以弥补一切了。
德克斯特家的聚会是个戏剧界的聚会。阿尔奇德克斯特的妻子格雷斯哈德威尔在演音乐喜剧,有一群漂亮姑娘在她当时参加演出的戏里跳舞。朱莉娅十分自然地扮演着一个不摆架子的头牌女演员角色。她对这些在歌舞班中每星期只拿三英镑的白金色头发烫成波浪型的年轻姑娘十分亲切。宾客中有好些人带着科达照相机,她和蔼地让他们拍她的照。当格雷斯哈德威尔在作曲家的伴奏下唱着她那著名的歌曲时,她热烈鼓掌。当这位喜剧女演员模仿她演的一个有名的角色时,她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仰天大笑。气氛很欢乐,相当喧闹,使人轻松愉快。朱莉娅玩得很快活,不过到了七点钟,她可不想再待下去了。她正在为邀请她来参加这愉快的聚会而向她的两位主人道谢时,罗杰朝着她走来。
“我说,妈,有一大批人要到梅登海德1去吃晚饭和跳舞,他们叫汤姆和我也去。你不介意吧,嗯?”
1梅登海德(maidenbead)在伦敦西,为伯克郡自治城市,濒泰晤士河。
热血冲上了她的面颊。她不由得失声地回答道:
“你们怎么回去呢?”
“噢,这没有问题。我们会找人给我们搭便车回来的。”
她无可奈何地瞧着他。她不知该说什么。
“这将是非常开心的。汤姆拼命想去。”
她的心沉下去了。她用了最大的忍耐才好容易没有大吵大闹起来。她控制住了自己。
“好哇,宝贝。但不要玩得太晚了。记住汤姆明儿一清早就要起来的。”
汤姆也来了,听到了最后几个字。
“你真不介意吗?”他问。
“当然不。我希望你们玩得痛快。”
他朝他粲然一笑,可她的眼睛里却冷冰冰地充满着怨恨。
“我倒认为那两个孩子走开去也好,”在他们登上汽艇时,迈克尔说。“我们有好久没有在晚上单独待在一起了。”
她握紧拳头,硬使自己不要对他说闭住他的贫嘴。她正怒火中烧。这下可使她忍无可忍了。两个星期来汤姆一直不顾她,连以礼相待都没有做到,而她始终是天使般地亲切。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能表现出这样好的耐心。任何一个别的女人都会对他说,如果他不能按人之常情行事,就给我滚开。自私、愚蠢和庸俗,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几乎情愿他明天不准备走,这样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把他连同行李一起撵出去。一个伦敦城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敢这样对待她;诗人、内阁大臣、世袭贵族都不借回绝最重要的约会,只求有机会同她共进一餐,而他却把她丢在一旁,去跟一批什么戏也演不来的、用过氧化氢漂白头发的冒牌金发女郎跳舞。这说明他是个多大的混蛋。你会想他总该有些感恩之心吧。可不是吗,他身上穿的衣服就是她给他买的。他引以为骄傲的那只金烟盒,不是她送给他的吗?还有他戴着的戒指。天哪,她要跟他算帐。
是的,她知道该怎么办。她知道他在哪个方面最为敏感,她知道如何能最恶毒地伤他的心。这一下将狠触他的痛处。她在脑子里反复考虑着这个计谋,心头感到一阵淡淡的宽慰。她急于要立即去做她在这计谋中所要做的事情,因此他们一回到家,她就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四张一镑的和一张十先令的钞票。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亲爱的汤姆:
明晨不能见你,特在此附上这点钱供你付赏钱之用。三镑给管家,一镑给侍候你的女仆,还有十先令给汽车夫。
朱莉娅
她把伊维叫来,吩咐她把这封信叫明天唤醒汤姆的女仆交给他。她下楼去吃晚饭的时候,心里觉得好过得多了。她和迈克尔一边吃饭,一边谈笑风生,饭后他们同玩六副牌的伯齐克牌戏1。即使她花了一个星期来费尽心机,也不可能想出比这可以更加厉害地羞辱汤姆的办法。
1伯齐克牌戏〔bezique)为一种两人玩的牌戏,将52张的扑克牌中去掉2,3,4;5,6各四张,剩下32张为一副,可用一副玩,也可以用几副混和在一起玩。这里说六副,则有192张牌。
然而等她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在等待罗杰和汤姆回来。她想到一个念头,使她心神不宁起来。也许汤姆会意识到他的行为太不像话;如果他稍加思考,他定能想到他造成了她多大的不愉快;很可能他会感到抱歉,因而到了家里,跟罗杰道了晚安之后,会悄悄走下一层楼,到她的房间里来。假如他会这样做,她将一切都宽恕他。那封信大概在管家的餐具室里;她可以很容易地溜下去把它取回来。
终于一辆汽车开来了。她开灯看了看时间,是三点钟。她听着这两个小伙子上楼,走进他们各自的房间。她等待着。她把床边的灯开了,这样他开门的时候,可以看得见。她要假装熟睡着,然后等他踮着脚向她悄悄地走来时,慢慢地张开眼睛,朝他微笑。她等待着。夜阑人静,她听见他上床和关灯的声音。她两眼茫茫地向前方盯视了一阵,然后耸耸肩,打开床边的抽屉,从一只小瓶子里拿了两片安眠药。
“要是睡不着,我准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