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本身总是充满了悬念,令人难以琢磨。悬疑、恐怖小说作家李西闽在构想了无数虚拟的恐怖之后,本人却亲历了76小时最真实的恐怖——在5·1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中,李西闽被深埋废墟,与数十万灾民一道在绝望中历经穿越死亡隧道的煎熬。手脚无法动弹、血流如注、希望与绝望轮番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每一根神经,这就是李西闽所挨过的76个小时。读过《幸存者》,我的心灵被彻底震撼了。那种在死亡体验中对生命价值的理解,在命运搏斗中焕发出的生命力量,直面死亡而感悟到的生命的普遍性意义,那些细节和情境,都使我感受到李西闽在鲜血、尸体、瓦砾所构筑的废墟中表现出的最为美丽和悲壮的生命姿态。
《幸存者》的叙事以生命时间的方式展开,接近五万字的字符浓缩在76个小时的悲壮和沉重里。像所有刻画灾难题材的文学作品一样,《幸存者》首先向我们展示的是灾难来临之前的美丽家园:绚烂的阳光、充满灵秀的山川、成群飞舞的各色蝴蝶、有着清脆笑声的女孩。然而,所有这些美丽又在顷刻间都被掩埋在废墟之下,所剩下的只有黑暗中的恐惧。李西闽曾经在他的小说和博客中多次描绘过恐惧。其实,最具真实性和现实性的恐惧并非是恐怖片中令人作呕的残肢断臂或者披头散发、拖着血红舌头的狰狞鬼怪,而是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面对死神的措手不及。死亡的恐惧是人类永恒的恐惧,死亡割断了生命的延续,破灭了生命超越有限的个体而达到永恒的内心渴望。李西闽的全部叙事始终贯穿着死亡这一主题:面对死亡的恐惧;在死亡的冥想中逆向折射出的对生的渴望;对生命价值的反思;对亲情的眷恋;对美好人性的赞誉等等,都从他那粗犷的笔端流淌而出。这里,对于作家的写作来说,这种叙述既是一种释放,也是一次品质的拉升。
死亡是文学与哲学永恒的主题,无数哲学、文学著述都曾描绘过死亡。海德格尔提出了“向死而生”的哲学命题。他认为,死亡对于生命而言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关系,人们不是一步步走向还在远处尚未到场的死亡,而是在我们的“走向”本身中死亡已经在场,人始终以“向死而生”的方式存在着。李西闽正是在他传奇式的描述中,以“倒计时”的方式“向死而生”,审视、定位自己的人生,寻求积极的人生价值的合理趋向,最终超越了生命的极限,战胜了恐惧和死亡。在坠入黑暗的霎时,李西闽听到了死神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恐惧而不知所措,随后的一缕光亮点燃了他心中的希望,而废墟上空老板娘的沙哑问话更如天籁之音,增强了他求生的力量。然而,接下来的却是黑暗中漫长的等待、伤痛的折磨、饥饿和焦渴,以及被老板娘彻底放弃的致命打击。他愤怒,在废墟中怒骂着命运的不公;他慨叹,“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有时还不如一只蚂蚁”;在无意识的回忆中,他看到了“云端里的祖母”,看到了爷爷的死,看到了坚韧的母亲、倔强的父亲,还有他深爱的妻子和女儿;他回忆了曾经带给自己快乐的人,也回忆了自己曾经的仇恨,他在情感、希望、冥想、回忆、欢乐、痛苦的死亡体验中构筑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生命支柱,最终选择了坚持。他写道:“……放弃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尽管地下的恶魔随时都会发动余震来夺去我的生命!我在坚持中继续呼喊:‘救命呀——’”。这就是“向死而生”的力量!对于“向死而生”者而言,人的生命精神可以超越实存的生命和实存的死亡,它升入高空,如同炫目的阳光使人获得不可摧毁的生命意志。
李西闽做人并不高调,他没有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视死如归的传奇英雄,他只是希望传达出一种对死亡的思考,对生命切肤之痛的理解。他的叙事不是全视角、大题材的鸿篇叙事,也不刻意追求深邃的历史纵深感,而仅仅是在现实场景中感悟真实的人性,无奈、痛苦、恐惧、绝望乃至希望、坚强、力量在字里行间跳跃,激荡,谱写着令人荡气回肠的生命赞歌。显然,这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对生命敏感的作家的体验,而且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抗拒存在晦暗的坚韧。更为可贵的是,他把这场生死考验写成了人性的试金石。有的人在恐惧面前望而却步,选择了逃亡以保全自身,但更多的人却面对灾难抒写了人性的光辉——朋友带着伤痛,克服重重困难前来救援;素昧平生的志愿者,坚守在废墟上,早已忘却了自身的安危;还有空军部队的战士,更是将军人的使命感、伟大的奉献精神推向了极致。人们在苦难的考验和洗礼中凝聚成了一道道雄壮的风景线。
《幸存者》是李西闽在病床上一字一字敲出来的。我感到,一个真正经历了生死锤炼的人,他永远也不会陷入个人利害得失的狭小空间抚摸自己的伤痛,而会在大悲大喜之后重新洞悉和审视自己的灵魂。当代哲学家施太格谬勒说:“死亡是作为他人引导到生命的最高峰,并使生命第二次具有充分意义的东西出现的。”体验过死亡的人往往会淡泊名利,得失随缘,一切都坦然而无悔。李西闽的可贵在于,他以一种出世精神去做入世的事业,以严肃的社会责任心、厚重的忧患意识和自觉的参与精神,去张扬我们时代的主流话语语境。可以说,《幸存者》细腻地再现了5·1大地震惊心动魄的巨大的人类灾难场景,它在传递着人的真实精神价值的同时,还以平实质朴的文字展现了人性中美与善的一面,让我们体悟到生命内在的坚韧不屈、柔软和高尚、神圣和尊严。
(原载于《光明日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