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醒来,隔着木格子窗户的天光让他感到一阵眩晕。院子里传来“刷刷”的扫地声。他惊讶地发现,四周土墙上贴满了整整一圈儿色彩艳丽的大幅电影明星画像,一张紧挨着一张,有刘晓庆、陈冲、方舒、张瑜,还有张金玲、李秀明等人,个个皓齿明眸,冲他微笑。他这才记起是在爷爷隔壁的二叔家里。他昨天喝得太多,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屋里的了。屋里没有生火。继仁平时住在山上果园里,有时回来就在明全老人那边吃饭。建工哈着冷气穿衣服,墙上那一双双直视着他的热辣辣的目光,让他感到难为情。
回到爷爷家的院子里。东边隔着一道土坯墙,那边还有一个独院。他打开栅栏门进去,院子中央长着些蒙着白霜的瑟缩的菠菜,墙根下斜竖着些干枯的秫秸。透过留着些残余的茅头纸的木格窗子,看见里间有一个粮囤和几件蒙着灰尘的农具家什,墙角上张结着许多蜘蛛网。外间的门框上没上门板,盛满屋子的一堆木料上面,是一口猪血红的笨重的棺材。爷爷笑着说,这是给他自己留着用的。建工心里感到震惊。他并不避讳死亡,并且似乎还因为自己有这样一口棺材而感到些自豪呢。“这两间是你三叔或你四叔的,你爸爸退休回来以后,就住我那三间——我还能活几天?嘻嘻嘻……”
吃过早饭,继仁穿上黄军大衣带上手电筒又上了山。
没过一会儿,巧生来请建工到她家去。明全老人说她胖了,长得更俊了。她说博山大叔大婶待她很好。他马下脸,瞅她一眼说:“这还不应该?他要是待你不好,我不让他。”说完又“吧嗒”起他的长烟袋来。她凑近明全老人大声说:“让二兄弟到俺家去玩,你舍得吗?”
“好!好!怎么不舍得?二嫚真会说话。”说完嘻嘻笑起来。
圆圆的太阳透过薄云,大片墨绿的麦地上罩着些雾蒙蒙的残霜。对面的地平线上半露着几间模糊低矮的土黄色矮屋。建工回头望了一眼走出来的村子,问这些房屋怎么会这么整齐,她说,前些年公社扩建水库时,统一建造了这个村子,移民搬迁到了这里。“原来咱两家都住在水库那边,俺家跟三爷爷一家是前后院,后来三爷爷一家搬到这里来住,俺家去了小湾村。那时候我还不记事。”
“哦,也就是说,我父亲到煤矿上之前,是住在水库那边的村子里啊。”
想到昨天才明白自己跟巧生的关系,他心里涌动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亲情感:“我原来一直不知道,咱们之间的关系竟然还这么近呢。”
她微笑着说:“这也可以理解,相隔这么远,原来两家都没有来往,你又没回来过。”她把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她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早晨的清冷让她白净的面庞更加红润,
“煤矿上有这边咱们同姓的人,小时候见到他们,父母就让我叫他们爷爷或者老爷爷什么的,我知道那只是因为同姓辈分不同,所以,你在我家里称我父亲叫大叔,称我爷爷叫三爷爷,我也不会想到咱们关系有这么近。”
“你这次回来就知道了。”她说话带出的白气随即在空中消散。
他突然问:“三叔全家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知道。他们在东北那边的房子还没卖掉,家具都没有带回来。听说他们的户口一直还在这边,队里要把地承包给个人,可能是回来先看看这边情况。”
“哦,是这样……昨晚上三叔又想起了他那个死去的孩子,很伤心。”
“听大人说,他那个孩子是被狼吃掉的。当时天大黑了,三叔跟三婶都在外面干活儿,都以为对方已经回家了。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狼从栅栏的空隙里钻进去,把他那个大的叼走了。他们在山林里找了一宿,只捡回家一顶帽子。确实很惨!”
“我还听说过,三叔第一次上东北,顺路去我家的时候,还跟着一个女孩呢。”
“不是这个三婶吗?”
“不是。听我母亲讲,那个女孩是这边邻村的,两人是小学时候的同学,很要好,但是女孩家里嫌三叔穷,两人就商量一起去东北。两人刚到我家的时候,三叔说那女孩是他在火车上认识的,也是要上东北去投靠亲戚。两人一起到矿上去玩,还进城到照相馆里去照像。一个礼拜以后,两人从我家返回到鲁中车站要一起上东北去,可那个女孩突然又反悔了,哭着要回家。三叔只好给她买上回来的车票,送她上了火车,然后一个人又回到我家,把事情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了。当时三叔一边讲一边哭,他也哭,我父亲也哭。可能是三叔感到委屈吧?”
“那是肯定的。三叔也挺不容易的。”
建工又笑着提到今天早上他在二叔家屋里看到的那些电影明星画像。她说:“这些年大叔他们几个都在外面,二叔一直在家里照顾着老人。他一个人过日子,非常孤独,就是缺少一个一块过日子的女人。”
说话间来到了村头。巧生说她姐姐放假了,也在家里。建工问她姐干什么工作,她说是在公社的花边站上当站长。
路边有两个老女人揣着手,站在屋山头的墙根下面,瞪大双眼,毫无遮蔽地盯着他看,一直盯到两人拐弯进了胡同。他浑身感到很不自在。
跨进院门口的挡板,巧生的母亲和姐妹们拘谨而热情地从屋里迎出来,巧生腼腆地一一给他做了介绍。巧生的母亲身材瘦小,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开朗利落的女人。她见建工很吃力地坐到炕上,赶忙爬上去,拉下一床折叠的褥子,让他坐到上面。她说老家里风俗习惯跟城里不同,有关照不周的地方让他多多担待,又说,巧生这几年住在他家,添了许多麻烦。建工说:“倒是巧生这几年对我家里帮助很大,承担了很多家务,每天下班一回到家,没有不干的活儿,母亲还经常夸她呢!”巧生的母亲接着说:“她是晚辈还不应该吗?别的她还能干得了什么!每次回来她都说大叔大婶待她怎么好怎么好,我们全家人都非常感激。以后等我身体好点了,一定抽空去博山看望大兄弟和大弟妹!”她又问到建工家的每一个成员,夸吧他们个个都是那么出色。她说话时极力压抑住咳嗽。后来,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白药片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巧欣不时给他添茶。她个头比巧生稍矮,但前额突出饱满,眼睛深邃而坚韧。她说话不多,很多时候好像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她问他所学的专业和将来可能从事的工作。
继礼赶集回来,巧欣母女忙着去做菜。继礼兴奋地讲起当年跟建工的父亲在一起劳动玩耍的情景。上菜后,继礼开始带酒,建工想起昨天三叔提到在东北跟他一起大碗喝酒的事,问他什么时候去过东北。
巧生的母亲端着菜进来说,是**年全家去的。
继礼又带下一个酒,催建工夹菜。他说,大跃进时期公社大办食堂,粮食烂在地里没人收,六零年又闹自然灾害。“那个时候,一到春天,许多老人熬不过去,村里几乎每天都死人。提着瓦罐去村头土地庙浇汤的人还得排队呢!**年生活也还是不好,一个人一亩来地,就是光种地瓜也不够吃的。到年底分红一结算,哈哈,反倒还欠队里的钱。过去就常听老人们挂在口头上有这么一句话,叫‘老不去南,少不进京,逼上梁山下关东。”当时你大爷爷家的老大继诚在东北那边,混得还算不赖,我们一家就投奔他去了。去了以后呢,一个人能分到**亩地,另外,自己又开出五六亩荒地来。哈,那黑土地,你就是插上一根木桩子,都能发芽长成树呢!粮食一多,就不愁养不起个猪啊鸡啊什么的了,想吃个鸡蛋了,到柴火垛里随便那么一翻腾,鸡蛋就会自己滚出来。反正,谁家也不计较鸡蛋是谁家的鸡下的,下到谁家的柴火垛里就算是谁家的。”
“那后来怎么又回来了?”
巧生的母亲说:“两年以后,巧生她奶奶病重,这边先是去信,接着又发电报,你大伯在这个家里排行老大,下面两个妹妹,又没有兄弟,不回来能成?回来才过了一个月,老人就去世了。临死的时候,躺在床上就想吃上一口那种叫桃酥的点心,可家里又没有粮票,就赶紧去队里开了个介绍信,才买了点粮票,又拿着两票去买点心。嗨,还没等大姑娘买回点心来呢,人也就咽气了。后来,我们跟巧生她爷爷商量一块回东北,可是他死活不肯走。你大伯说,那边树多,就是死上一棵树,怎么还做不了一口棺材?巧生她爷爷说,我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外面啊,等我死了以后,随便你们去哪儿!,他不去,我们也去不成。几年以后,她爷爷去世了,六十块钱买了一口棺材,拉了几年的饥荒。这样,上东北的事慢慢就放下了。”
巧生端着菜进来,放下后又给建工倒茶。继礼笑着说:“巧生刚下了学那会儿,到队里出工,家里连个攫头都不够用的。那会儿就想让她到你家去,找点活儿干。俗话说‘有亲有顾,无亲不顾。’到外面去找点临时工干,总比在家里挣那几个工分要强啊。不过,这几年给你家添了很大麻烦,心里也是很过意不去。”说到这里,一定要让建工代表他的父母接受敬酒。他把杯子都长满,自己先一口干了。建工刚喝下两个,巧欣母女俩又先后敬酒。不知不觉地建工感到支架不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晃动和模糊起来。
一家人都聚在炕上说笑,见建工醒了过来。巧欣重新把湿毛巾用凉水浸了,又敷到他的前额上。他感到一阵阵头晕,身上发烫,但看到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就要起来回下洼,大家都不让他走,劝他一定要住下,巧生说,刚才她已经去过下洼了,三爷爷答应让他留下住几天。建工为第一次来这家里喝成这样而感到惭愧。大家都不以为然地说,本来就是在自己家里,干嘛还这样客套。建工说,这次要是不回老家来,还真的不知道都是自己家的人呢,想来也真是荒唐。大家也都为之唏嘘感慨起来。在东北出生的四姑娘说,每年大年初一一大早,家族的人全都到三爷爷家去供家谱、磕头,场面可热闹啦。三姑娘接着说,她曾经在三爷爷家见过一套线装的家谱书,上面都有自己家这些人的名字。后来,巧生姐妹们陪着建工到西屋去说话。彼此亲情融融,恨不得一个晚上把这么多年来流失的亲情全都弥补回来。
吃早饭的时候,巧生的母亲歉疚地说,他们全家人早就盼他回来看看了,可乡下不比城里,拿不出像样的饭菜来招待他,让他担待一些。又问他喜欢吃什么,好让巧欣去买。巧欣说,想吃的这里也都能买得到。建工说都是自己家的人,甭客气。又笑着说:“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要不然,回去以后家乡饭想吃还吃不到了呢!”
大家都笑了。巧欣说:“想吃家乡饭好说嘛,以后经常回来就是啦!”
大家感到建工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都没有,打心眼儿里喜欢。巧生的母亲又说:“眼下这里没什么景儿,等你夏天再回来,山上、地里到处都是绿睁睁的,村头河里的水满满的,湛清湛清的。”
建工问到附近那个水库。巧生的母亲说,过一会儿让巧欣带他去看看。巧生接着到邻居家去给他借自行车去了。
向西过了一个村庄,又向北,老远就闻到潮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后来,两人把车子停放到高高的台阶下面,登上了宽阔的堤坝。浅灰色的阴云之间露出些蓝天的罅隙。向东望去,明晃晃颤巍巍的水面极力向远处伸展,一只渺小的木舟像是停在上面一动不动。建工在微风中兴奋地疾步前行,全身心就像飘了起来。“哈,太壮观啦!”他回头朝落在后面的巧欣大声喊道。
巧欣指着东北方向说,他们两家原来的村子就在刚好被水淹没的地方。
她讲起了扩建水库时的亲身所见:“……全公社的人都来参加“会战”,农民、部队战士、公社机关人员,还有学校师生,连续干了好几个冬天。抬土的抬土,拉车的拉车,砌石的砌石。中国缺什么也不缺人,哈,真是人山人海,就像一窝一窝的蚂蚁,到处彩旗飘飘,喇叭声声……”她的眼睛里熠熠生辉,宛如又回到了那个战天斗地人定胜天的火红的年代。建工说,他从纪录片中看到过类似的情景。
“为了保证按时完工,上面一声令下,咱们村里所有的房屋,一天之内全都推倒了,当时正值数九寒天,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住在了工地上。”
走下台阶,来到堤坝后面。眼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壕沟,两边陡峭的赭红色悬崖遥遥相对。她感到一阵眩晕,把身子抽了回来。他问悬崖上那许多小孔是怎么来的。她说:“那是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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