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在梅塞纳斯的宅邸聚餐。
梅塞纳斯在罗马购置的住宅,位置并不显眼,装潢与陈设风格典雅。细细的大理石柱支撑着造型优雅的门廊。花园里,希腊式的多柱凉亭,藤曼缠绕,内部用白色大理石和浮雕装饰。一片清幽之中,倾听着喷泉中散发薰衣草香气的凉水淙淙流淌,让人错觉这片柱廊衬托下的露天绿洲远离尘嚣,不似在罗马。
但我知道,在这座宅邸后面的院落里,有上下三层楼,数十个房间,都是账务会计和律师的工作地点。梅塞纳斯及其家族所控制的产业十分庞大。仅在罗马,就有数十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高等奴隶,作为会计,为他服务。另外还聘请了十几名律师,作为代理人。即使是深夜,那栋楼也灯火通明。
我曾参观过那里一次。墙壁上挂满了算盘,包铜的箱子里锁着记录了各种贷款和还款记录的蜡版。各种分类文书在柜子里陈列如山,奴隶推着载满卷轴的手推车在其中穿行。所有会计、律师都埋头忙碌于各自手中的账目、交易契约和法律文书,审计各种产业,拟定出售、购置或借贷的计划,准备各种诉讼和应诉。他们对我的出现视若无睹。我扫了一眼那些卷轴,看到一些关键词:托斯坎纳的葡萄酒容器收购与倾销、沿海路的南运计划、高卢铁矿的开采与投资……巨额的资金也只是犊皮纸上的一个数字,随时都可能有大量财富诞生。
而此时此刻,在这风物宜人的凉亭餐厅,仿佛一切你死我活的竞争与厮杀都不存在。正是“山羊最肥,葡萄酒最甜”【注1】的季节,这里只有葡萄酒,松脆的酥皮饼,新鲜的小麦面包,细嫩的羊羔肉……都是普通的食材种类,但用料上等,十分可口。尤其是撒了波斯黑胡椒的羊羔肉,嫩得像融化的奶酪一样,让我都起了打包一份带走的心思【注2】。
女奴趋上前,在金盏中斟上玫瑰蜂蜜,再掺了些凉水,用双手捧到我面前。
“这种玫瑰蜂蜜【注3】,清甜而不腻。”我抿了一口,“用的肯定不是公共玫瑰园【注4】里那种普通的玫瑰。”
梅塞纳斯斜靠在榻上,穿着带波斯刺绣的束腰长衣,衣料如流水般宽松垂坠。我知道他喜欢各种珍奇花卉,故有此说。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橄榄,眨了眨眼睛:“如果我告诉你,这里面的玫瑰,和你盥手时用的玫瑰水【注5】里的玫瑰,是同一种,你会不会很惊讶?”
“的确会很惊讶。”我颔首,“你是花卉方面的专家,也是美食家,人们会倾向于认为你的选择与众不同。”
“这样的心理,方便我们推销商品。”
我玩笑道:“那最近,你也是这样推销盖乌斯?”
他微微勾起唇角,一个不动声色的微笑:“令弟难道只是您的商品?”
目光滑过神色平静如水的盖乌斯,我转移话题:“感谢你这几天为盖乌斯做的所有事情。没有你的帮助,他不可能筹到这一大笔资金。”
盖乌斯名下的财产,既要用于兑现凯撒的遗嘱,还要准备举行纪念凯撒的运动会,显然不够。梅塞纳斯解决了这一问题。他帮助盖乌斯,利用自己在商界的人脉,争取到几位腰缠万贯的富商的资助。梅塞纳斯成功地说服了他们,让他们认为盖乌斯值得投资。
“夫人,您客气了。‘金钱没有气味’【注6】,凡是有野心的商人,都会投资于权力场。我只是尽我所能,让那些人看到小凯撒的潜力。”梅塞纳斯语气谦逊,“我只是一个‘好人’。”
的确,富商投资于权力,已是惯例。以前,政客想要当选,就需要选票。而最能有效确保获得大量选票的途径,就是贿赂。虽然有许多严禁贿赂的法律,但政治投机者总能以巧妙的方式规避禁令,由此产生了一整套的贿赂运作系统,其参与人员被讽刺地称为“好人”【注7】。不过,送钱到民众手里的人,在短视的民众看来,的确是好人。政客需要大笔资金来贿赂选民、购买选票,这些资金便来自于投资于他们的富商。
这种“政治贷款”十分普遍。当年凯撒为了竞选营造官,曾欠下巨额债务。但这笔买卖十分成功,因为权力意味着金钱。虽然罗马的官员没有薪水,但出任行省长官,可以从税收中获得大笔财富。除此之外,更有效、更暴利的敛财方式是战争。最终,凯撒从负债累累、濒临破产,一跃成为罗马的无冕之王。
然而,凯撒只是一个成功的案例。如果盖乌斯不能成功,身负巨债的他必将被逼入绝境,生不如死。历史上,这类悲惨的失败案例不胜枚举。
一想到欠了近乎天文数字的钱,我很难没有压力。吸了口气,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以前,我从未想过会背负这么多债务。”
作为当事人的盖乌斯,十分平静:“这是好事。”
“好事?”
“债主对我投入了太多钱,就唯恐收不回成本,只能继续对我投资。通过债务的纽带,他们与我的利益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盖乌斯说得很直接。
梅塞纳斯笑着晃了晃酒杯:“不错。比如我,这辈子最大的赌注,就押在小凯撒身上了。”
其实不仅是他们,我也在盖乌斯身上投入了太多,已无法抽身。说到底,只有利益能构筑最坚固的联盟。
我的心情轻松了些,转向一旁的阿格里帕:“也感谢令尊和阿提库斯,帮了盖乌斯很多。”
在梅塞纳斯斡旋、游说富商的过程中,老阿格里帕与阿提库斯,也为此事奔走尽力。而且,阿提库斯不仅是商人,也是西塞罗的至交好友。他为盖乌斯说了不少好话。最近,盖乌斯与西塞罗的书信往来颇有不少。盖乌斯正在逐渐争取这位“祖国之父”的信任。
阿格里帕这次回来之后,明显成熟了很多,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我的致谢。这是好事。但我还是有点怀念以前那个动辄不胜羞赧的少年。
“你的小未婚妻,庞珀妮娅近来可好?”我打趣地问他。
他的脸红了,染上类似于刚刚成熟的苹果的色泽:“不,不是的……”
“不是什么?”我装作不懂他的意思。
“夫人,您别捉弄他了。阿格里帕说他不想结婚。”梅塞纳斯不失时机地插入对话,半开玩笑半认真,“他打算一辈子单身。”
我有些诧异。虽然在罗马,越来越多的年轻男人选择不婚,但对我们而言,阿格里帕与阿提库斯联姻,才是最佳策略。如果他悔婚,很可能造成不利影响。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试探着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
梅塞纳斯道:“大概,他是想向老师学习。”
“学习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只见阿提诺多洛斯抱着卷轴,从柱廊那边走了过来。
我连忙让下人在贵宾的位置上设座,并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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